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30节

  海州厂一点好处没落下不说,还得出人出力去帮助机械厂做技术改进,这也太不公平了!他有些坐不住了,虽然这是部里的指示,虽然这是领导做出的决定,但他还想为海州厂争取利益!
  但是他现在脑子很乱,怎么为海州厂争取利益,争取什么样的利益?一点头绪都没有,总不能就拍着桌子跟牛副部长和王司长说,这对海州厂不公平,我不同意吧?空口白话的,想让领导给解决问题,怎么也得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才行啊。
  他不由得看向了一边的秦今朝,只见他表情平静,从容坦然,好似对于人家把他的工作成果抢走,一点都无所谓似的;再看另一边的沈岳良,他正在认真聆听王司长和黄副主任及管纵横三人的谈话,手中不停,低头记着笔记。
  他瞬间又是一股子无名火起,觉得这海州厂上上下下也就只有自己是真心这个厂长在为工厂利益考虑,可惜是个光杆司令,有种置身孤岛,孤立无援的感觉。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间歇,沙厂长立马把秦今朝和沈岳良叫出来,三人躲在楼道里。
  第33章
  沙厂长掏出一根烟, 点燃之后狠狠嘬了两口,眼看着一支烟就剩下少半截,他发出满足的喟叹后, 才看向沈岳良, “对于今天会上牛副部长的决定, 你怎么看?”
  沈岳良扫了秦今朝一眼,似乎没有理解沙厂长的意思,回答说:“服从上级部门的安排呗, 还能有什么办法?”
  沙厂长又狠狠嘬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扔在地上, 用穿了棉皮鞋的脚碾灭。这才转向秦今朝问:“你呢?废水装置是你设计的,是你带人完成的,你就眼看着给他人做了嫁衣?”
  沙厂长等了几秒钟没有听见秦今朝的回话,便又继续说:“你平时不是办法挺多, 挺有主意的嘛, 怎么这个时候蔫了?这就好比咱海州厂做了顿红烧肉,结果把红烧肉全都送给了邻居家, 咱就闻了闻肉汤味,看得见吃不着, 任嘛没落着,完了,你还得颠吧颠给人家送过去,喂到嘴里边!秦今朝,我告诉你,这个项目不管怎么说, 都该是海州厂的!”
  沙厂长越说声音越大, 越说语气越冲, 说到后面“呼哧呼哧”地喘了起来,显见是真的生气了,双脚不停地在已经成了灰烬的烟头上继续踩。
  秦今朝这才开口,“沙厂长,您先消消气,其实我有想过由咱们海州厂来承担量产化的任务,可是考虑后觉得不现实,且不说化工部能不能同意,就说量产化得需要相应的机器设备,得需要大量的资金去采购设备,还要有人员去操作……隔行如隔山,对咱们这种生产化肥的企业来说,实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沙厂长自然知道不可能由海州厂自己来生产,秦今朝说的完全就是废话,但是秦今朝为工厂考虑过,这是种态度,他的火气竟渐渐地消了下去。
  “你接着说。”他又想抽烟了,刚摸到烟盒,一低头,看见被自己踩灭的烟头,落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淡绿色石灰板地面上,狼藉一片,立时将手又抽了出来,用力地揉了揉鼻子。
  秦今朝继续说:“我的想法是,咱们和第二机械厂合作。”
  “合作?”
  沙厂长和沈总工异口同声,几乎同时开口。
  “对,不是海州厂给机械厂做技术支持,而是两家工厂一起合作,咱们出技术,他们出机器设备,所获利润,两家一起分配。”
  这种模式,并不算少见,也很好理解。
  沙厂长和沈总工对视一眼,而后神情彻底缓和下来,脸上带出些笑容,说:“看来,你都想好了。”
  秦今朝摇摇头,说:“我也是刚刚在会上才想到的,考虑得没那么全面。”
  沙厂长:“谦虚是好事,在这种时候就不要谦虚了。你的提议当然对咱们是非常有利的,但怎么能让部里,还有第二机械厂同意呢?平白分给咱们一半的利润,他们也不乐意吧。”
  也难为秦今朝能想出这个办法,可以说是对海州厂最有利的方式了,既不用投入更多的资金和人力物力,还能拿利润,对于因为天然气减少供应,而蒙受重大生产损失的海州厂来说,是个天大的好事儿。
  机械二厂是化工部下属的机械厂,属于集体企业性质,利润上缴一部分给化工部,剩下的就可以自行分配。
  现在问题的关键点变成了该怎么让部里同意。
  “我想,对于部里来说,他们只想要废水装置尽快投产,装配在机器上,早日达到节约能源的目的,至于海州厂和机械二厂是什么样的合作模式,影响不大。”
  秦今朝的报告里,没有写得这么详细,第一是没有必要,王司长他们要的是个思路而已,太具体了,反而不好,第二是存了私心,要增加在沙厂长这里的话语权,今天,即便是沙厂长不找他想办法,他也会想方设法让沙厂长去争取的。
  “所以,只要让领导们知道,这样的合作模式更加能够调动海州厂技术人员的工作积极性,且能够继续在技术创新的路上发光发热,而不是一锤子买卖。说白了,就是要想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
  秦今朝说得有些隐晦,但显然沙厂长和沈总工都不是傻子,非常明确地领会了他这句话的精髓。
  沙厂长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就用手拍了下墙。
  他面对上级部门时,总是很心虚,因为接触得少,没有背景、后台,难免小心翼翼,唯恐让上面不满。可是为了海州厂的利益,他豁出去了!反正领导们横是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儿就撤了自己,真想要撤了自己,也没那么容易,如今海州厂离了自己,恐怕运转都难。
  他这一拍,把秦今朝和沈总工都吓了一跳,忙问,“手没事吧?”
  沙厂长不在意地摆摆手,脸上是释然的笑,对秦今朝说:“你接着说。”
  秦今朝点头,继续说:“而第二机械厂,让他们把即将吃进去的红烧肉吐出来,自然不高兴,但需知,这红烧肉本就是咱们做出来的,得先有人做,他们才有得吃。他们生产制作过程中,如果缺了海州厂的技术,就无法继续下去。如果海州厂只是技术顾问,便完全不用对生产时间、质量等承担责任,而如果是合作者的身份,那就是风险共担。”
  沙厂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轻松,随着秦今朝的话语,心里头构思着等会在会上该怎么阐述自己的观点,该怎么说得委婉些,但表达的意思却要明确、有力度。
  “还有就是,我们可以承诺,便是这次的废水利用装置都装配到全化工系统,之后也会有持续性的合作,我们以后会继续技术的革新、改造,这点,从海州厂专门成立了技术革新办公室就可以充分说明,咱们对于技术革新的重视程度,想必管厂长也不会放弃送到嘴边的红烧肉。”
  沙厂长点点头,胸有成竹,他对沈总工说:“到时候咱们两个配合。”
  沈总工重重点头,“放心!”
  在这样的场合里,秦今朝虽然是废水利用装置的设计者,但还真说不上话,就得靠着沙厂长和沈总工两人互相配合了。
  不过,身为大厂的厂长和副厂长,秦今朝绝对相信他们有这份能力。
  果然,在他们两位默契的合作下,化工部和管厂长都同意了合作经营的提议。之后,在化工部几位领导的见证下,双方根据责、权、分工,签订了协议,所得的利润,刨除掉上交给化工部的部门,按照三七分成,海州厂占三成。
  …………
  “哈哈哈”,沙厂长喝了不少酒,心中敞快无比。
  晚上是管纵横请客,也邀请了部里领导,不过他们都谢绝了,就是机械二厂的人和海州厂的三位,反而更自在,敞开了吃喝。沙厂长喝了不少酒,在酒桌上跟管厂长称兄道弟的,相谈甚欢。
  论行政级别,论工厂规模,第二机械厂和海州厂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儿,但细聊起来,两人却有类似的成长背景,都是从技术员一步步升职,成为一厂之长的。据管厂长说,他也是上头没人,单凭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打拼出来的。
  不过,沙厂长对此嗤之以鼻,之后,对扶着他的沈总工和秦今朝说:“我才不相信,他要是没点关系,领导为啥不把生产任务交给一厂啊。”
  他自己是凭着本事升为厂长的,却总觉得别人是靠着关系的,这让他在同级别、同职位人的面前总有种优越感,自负,瞧不起,却又羡慕。
  两人在酒桌上谈天说地,也聊了很多正经事。凑在一起算物料成本,算利润所得,算各自能有多少分红。
  当然,这只是大概数,到时候产品报价多少得由会计核算之后,按国家标准去定价。
  但化工部下辖的直属企业,各省的化工企业,林林总总,怎么也得几千家,算下来的利润非常可观。
  要是以前,财大气粗的海州厂根本不在乎这点利润。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天然气严重缺乏,每月的生产任务完不成,但上级不会因为原料的短缺而调整下达到海州厂的生产目标。
  也就是说,生产任务完成所获的额外奖金没有了,那么,员工福利也就没有了。
  从建厂以来,海州厂就以福利优厚,远超于海州市其他工厂、单位而闻名,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海州厂,就是为了这些高福利。
  职工们都习惯了,过年过节的啥都发,吃穿住用行厂里都管。
  俗话说,由奢入俭难。
  沙厂长担心福利大幅度减少的话,职工们不满的情绪太重,从而引发一些麻烦。有了跟机械厂合作赚得的这笔利润,就可以用来给职工发福利,可以稳定海州厂广大职工的心。
  第二天,应管纵横厂长之邀,秦今朝一行三人去第二机械厂参观。
  机械厂位于市郊,距离化工部开车的话,大概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再往东开一点就是庄稼地,据说以前都是抛荒地,解放以后,平整土地,才成了大片良田。
  管厂长笑呵呵地领着他们下车,说:“我们第二机械厂不比海州厂规模大,就是个二百多人的小厂子,当初建厂的时候城里没有合适的地方了,就选了靠近城郊的点儿,好处就是空地大,将来规模扩大,还能扩建厂房。”
  沙厂长:“管厂长目光长远。我们海州厂虽然规模略大一些,不过也是建在远离市里的城郊之地,这点跟机械厂还是挺像的。”
  两人在前面边走边聊,秦今朝和沈总工走在稍后一点的位置,有厂里其他干部帮着做介绍。
  秦今朝问了下厂里的基本情况,又去厂区里实地做了参观,看了生产出来的产品,又跟技术员、工程师们做了交流,便对厂里的水平有所了解。
  下午,一行三人跟机械厂的领导和技术骨干开会,又请秦今朝做了废水利用装置的介绍。
  这个装置是秦今朝设计的,又是全程跟进、监督做成实物的,这种介绍信手拈来,机械厂的技术骨干们听得津津有味,不停问问题,一场介绍会开成技术交流大会,从下午一直开到晚上7点多,还意犹未尽。
  管厂长只好吩咐食堂将饭菜送过来,跟沙厂长感慨,“海州厂不愧是部里直属大厂,就是人才济济!你看秦今朝同志在我们这里多受欢迎?我们的工程师们都把他当成老师了!比不了啊!”
  沙厂长哈哈笑着,有些得意地说:“他是常四海教授的高徒,我们厂也就他这么一个人才。”
  管纵横大吃一惊,“化工大学的常四海教授吗?我的妈,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我一直想请常四海教授担任我们厂的名誉技术顾问,可惜啊,常教授太忙,也没啥机会能见到,原来是常教授的高徒,难怪,难怪!”
  管纵横愈加热情起来,过去叮嘱厂里的青工们,“常四海教授的高徒,真正的大学生,你们一定要珍惜和他学习的机会!”
  青工们一听,本来因为长时间摄入知识而感到疲惫的大脑立时又振奋起来,将秦今朝围在中间,一边吃饭,一边抓紧时间问问题。
  秦今朝对于爱学习,渴望知识的人一向都比较有耐心,他一一解答着问题,从他们身上,恍惚看见了颜丹霞的影子,他想,颜丹霞一定会特别喜欢机械厂的氛围。
  将近十年的空档期,人们太渴求知识了。
  沙厂长看着机械厂的年轻人,心里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感觉自家那些青工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身上没有这种积极向上,努力学习的劲头。
  他想,海州厂里的职工们是过得太安逸了。所以,一旦出了些事情,除了自己这个厂长,竟然无人可用,说是工人阶级们都是厂里的主人翁,可是大家互相挤着、靠着,都指望别人能给遮风挡雨,谁能真正站在主人翁的角度为厂里考虑呢?
  他清晰地意识到,海州厂处于社会的大变革中。就像以前,打死他也想不到生产原料竟然能够断供。而对于天然气的极度依赖,就是海州厂的命门,被拿捏住了,就可以生,也可以死,进了海州厂也不一定能端上铁饭碗。
  也许秦今朝的那些做法是对的,处在这社会的变革之中,只有跟着社会一起变,去适应社会大环境,才能够生存下去。
  此时的他,更加坚信,自己成立技改办公室,对秦今朝委以重任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参观完第二机械厂,沙厂长和沈岳良先行回海州。秦今朝留下来,跟机械厂商议,废水利用装置量化生产的具体事宜。
  隔天,秦今朝又去了趟化工部,领取了化工部给予的800元奖金,这部分奖金主要是国家对于无偿将专利产品转让的奖励。同天,他接受了化工日报记者采访。
  周日上午八点半,颜丹霞如期来到了小梁庄公社农机站。
  农机站正房在东边,是三间挑高的大瓦房,左侧几排小房是办公室,中间隔了个非常宽阔的泥土地大院子,用石滚子反复的碾压过,非常瓷实平整,颜丹霞棉皮鞋底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正房的门都大敞开着,挂了棉门帘子,有人撩开棉门帘子往外瞧着,一看见颜丹霞,便扬声叫了一声:“丹霞姑奶奶,你可算是来了,等你好几个星期了!”
  丹霞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快走几步叫了声:“站长。”
  被称为站长的40多岁男子,刘广志便笑了起来说:“可别叫我站长了,手里头就俩半人,连个编制都给你争取不来!”
  事情过去好些年了,说起这话来,语气中犹带着怨气。他欣赏颜丹霞在维修上边的天赋,就想把这个人留住,为了帮她争取个编制上上下下的跑,好不容易争取一个来,还被人给顶了。得了编制的人来这边上班,没一个月就被调去县里了。
  合着抢了他的编制不说,还把他这当成跳板了!给他气得捶着胸口在院子里头骂了好久,可是也没办法。
  后来,颜丹霞的父亲意外去世,她想去海州厂接父亲的班,他虽然不舍得颜丹霞这个人才,但是为了她的前途,还是鼓励她去,又给争取了一份顾问的工资。
  ——上面不想给也不行,没有这一位顾问,好多农机都没人会修,老农民们不干了,都跑来农机站抗议,那他也没办法呀,会维修、技术好的,被挤兑走了,找我也没用,你们上去上级单位闹去吧。
  老百姓们真就去上级单位闹了,上级领导被闹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刘站长的要求。
  于是,这笔顾问工资就被他申请下来了,颜丹霞也正式成为了农机站的特约顾问,也不知道刘站长咋起了个这么个名,听起来还挺洋气的。
  这会儿,屋里头另外两个农机站的职工也走了出来,都是二三十岁的年纪,穿着薄棉袄,袖子撸了起来,两只手上都沾了油泥。
  热情地跟颜丹霞打招呼,说,“你要是再不来,站长都想给海州厂挂电话了。马上就要春耕了,有些机器搁了一冬天,搁得不好使了,我们挨个检查也没检查出来问题出在哪儿?再不修好,老乡又得找过来骂人了。”
  他也很无奈呀,他不是学习维修的,偏被分到了农机站。也想学学吧,可惜基础差,又不像人家颜丹霞脑袋瓜聪明,有天赋。
  老乡这些农机,有一台算一台,都是大队里的宝贝,就怕修不好,再给修坏了,反正就是压力挺大的,全指望着颜丹霞呢。
  可颜丹霞这阵子一直在忙废水利用装置的事情,忙完了之后回到维修车间,还有积攒下来的不少工作。好不容易有个周末,就必须得洗澡洗衣服,实在抽不出时间回来。
  颜丹霞也很抱歉,毕竟拿着人家的顾问工资呢,她忙快走几步,将带来的网兜子往窗台上一放,里面的白酒瓶子和罐头瓶子一阵碰撞声响,说了声:“给你们带了点儿酒和吃的”,便往屋里,直奔着一台手扶拖拉机而去。
  刘站长将网兜拎在手里,忙吩咐其中一名职工:“给各个大队挂电话……没电话的大队去供销社看看,去邮电局看看,找人给捎信儿,让他们赶紧把要修的机器送过来。”
  那人答应了一声,忙问:“要是不方便送过来的大家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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