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20节
“你们这些工厂领导人,不要有等、靠的心态,一出事不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只想着来找上级单位。全国上下都面临着石油、天然气等资源短缺的问题,不是通过由上至下的协调就能解决的,你们要学会自力更生,开动脑筋,发挥聪明才智。”
最后,王建宏司长教育了沙广军一番,他再次无功而返。
求助没有成功,沙厂长心里头虽然非常失望,但也觉王司长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一听说港口油田限量供应天然气,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来化工部求助,甚至没想着先去港口油田看一看实际情况。他觉得有些惭愧,这个厂长当得不称职!
他跑了一趟石油工业部,在那边只见到了一名不知姓名的,负责对外接待的主任,说了一通大家都有困难,要互相理解之类的官话。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便离开了。也没去招待所居住,当天晚上就带郭亮赶回来了。
稍事休息,就召集各位厂领导来家里开会。看了这些人的表现,他有些理解王司长看到自己时的心情了。
有些疲惫地挥挥手,说:“先回去了。沈总,你明天跟我去港口油田出差。”
沈岳良应了一声,慢了一步出来,并没有去追赶其他人的脚步,而是慢慢地踱步走着。
而前面几个人显然也没有等一等他的意思,互相打着眼色分开,各自回家。
沈岳良没管他们之间的猫腻,路过家门的时候犹豫了下,紧了紧长至膝盖下的棉服,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了厂区。
厂区门口值班的保卫处同志在暖和的岗亭里打盹,一眯眼看见了沈岳良,不由得吃惊,站起来问:“沈总,这个时候还进厂区啊?”
沈岳良笑了下,说:“是啊,有个东西忘了拿。”
他沿着右侧的道路往办公室方向走着,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灯光球场那里传出来的欢呼声,无端让人产生了些类似于“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感觉来。
三班倒暂时取消了,很多年轻的一线职工们欢欣喜悦,在这寒冬腊月里,不顾寒冷,每天聚在一起唱歌、念诗、玩闹,等到站到办公楼的台阶上,再往那边去看时,竟看到了一片火光,那些人竟然升起了一堆篝火!
沈岳良只觉得一股子气儿憋在心里,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办公室,往门口保卫室打电话:“今天是谁当值巡逻?他们人呢,没看到灯光球场有人笼火吗?不知道安全生产,防止火灾的重要性吗?居然还放明火!”
沈岳良“霹雳吧啦”批评了那人一通,吓得对方保证会立刻赶到灯光球场,亲眼看着火堆熄灭。
沈岳良将电话放下,站到窗户边。
造粒塔也停工了,但顶端的灯还亮着,照得下面“海州大化厂”几个字虽然朦胧,但也还能看清。
他转身出门,走到三楼,果然看见310房间里透出一点光。
他走过去敲敲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声“谁呀?”紧接着,大门打开,颜丹霞的脸显露出来,看见沈总工,有些惊讶,开门请他进来,问:“这么晚了,沈总还没走,来找秦组长吗?他已经回宿舍去了。”
沈岳良确实是来找秦今朝的,从港口油田回来,他就积了一肚子的话,今天开完这个会,心里头就更郁闷了,就想要好好找个人聊一聊,但偌大一个厂子,秦今朝竟是唯一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他虽然年轻,但懂得道理多,生活阅历或许是少了一点,但有着敏锐又聪明的脑袋,可以看透很多事情。他言语犀利,通常能一语中的,没有跟别人说话时,那种隔着衣服挠痒痒,始终骚不到痒处的不适感,也没有非要绕弯子,转一大圈才能说正事儿的套路感。
他处事圆润又纯粹,真诚又不失技巧,沈岳良将他视为自己的忘年之交,总觉得,厂子应该交给这样的年轻人来领导,有进取心,脑筋活跃,能把握住时代脉搏,跟着社会一起发展,又极富责任心、使命感的人。
沙厂长不用说,全身心都在厂子上,为了海州厂鞠躬尽瘁,奈何资质有限。凭着老书记给他打下的底子,如果工厂一直像是以前那样,不愁原料,不愁销路,蒸蒸日上,做个守成的领导还行,但政策一旦发生变化,厂子发生一些动荡,他就承受不了,束手无策。就像这次这样,在化肥司碰了壁,又在港口油田碰了壁,他就焦躁不安,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了。
作为一个工厂的领导人,不等工厂如何,他自己大概就先垮掉了,这样的领导,怎么能指望着带领海州厂在即将到来的大变革中继续前行呢?可以预见的,未来遇到的困难,大概比这次的危机还要大。
至于梅书记……沈岳良都不想提他,他还不如沙厂长,只知道窝里斗,只知道夺权,真正遇到需要他出力的时候,他却躲了,这样的人在海州厂,只会是累赘,毒瘤!
至于兼任着副厂长的总会计师还有工会主席这几个人,呵。
他想起了海州厂基建期间,大家伙为了能将那些设备运过来,齐心协力,出主意,想办法,心往一处使,劲儿往一处用,每个人都穷尽自己的力量,只为将这个工厂建设好。
海州厂所在的位置,在海州市的北边,原来是一大片的盐碱地,不长庄稼。旧社会穷人吃不起盐的时候,会取这边地面上浠出的白色粉末,制作成一种叫做“土盐”的东西当成盐来吃,味道又苦又涩,还含有其他对身体有害的物质。
因着这里距离运河比较近,取水方便,运输也方便,才将厂址选择在这里。大家用独轮小推车一车一车地往过拉土,拉石头,将地面垫平,打好了地基,住在简陋又潮湿的工棚里,建设起了厂房、办公楼,宿舍楼。
盯着烈日酷暑,熬过朔风寒冷,凭着一双手去人工搅拌、浇灌,一双手磨破成痂再磨破,最后形成厚厚的老茧,又为了将那庞然大物一般的造粒塔从华县码头拉回来,制作出来一台全世界最大的超大平板车……
这些参与大化肥厂建设的工人们,很多都留在了大化厂,成为了一线工人。
而已经成为技术主体或者管理干部的,很多都是从全国各地征调过来的中专生、其他化肥厂的技工,不惜背井离乡,远道而来,也是怀着一腔抱负,为了祖国大化肥事业,为了让全中国老百姓都用上化肥、产出更多粮食,从而消灭饥饿的美好愿望来的。
不过几年的时间,一个勃发向上的工厂,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沈总?”
问完话,颜丹霞瞧见沈总工有些愣神,便又出声提醒他一句。
沈总工这才像是醒过神来,“嗯”了一声,看向颜丹霞,问:“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颜丹霞:“这就走了,看了一会儿书,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秦今朝走的时候叮嘱她早些回去,她也答应了,谁知道看一会儿书,又解了一道数学题,时间就已经很晚了,要不是沈总工敲门,她大概就要错过宿舍的门禁,得在办公室里对付一宿了。
沈总工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书?”
他倒是知道颜丹霞一些事情,不过以前跟她接触太少,加入进项目组里,见面的时候多了些,但都是在聊工作,对她并不算十分了解。
颜丹霞就指指桌子上放着的两本书,说:“数学还有物理,秦组长说,数学物理是机械学的基础,我就想学习下。”
沈总工有些吃惊,走过去看了眼摊开的本子,看到上面数学题的演算过程,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头的沉闷瞬间就好了许多。
是啊,厂子里固然有那么多不思进取的人,但也有很多像是秦今朝,像是颜丹霞,像是技改小组其他人那样,积极向上,努力研究,朝气逢勃的人啊!
自己这是一叶障目,钻牛角尖了!
“哈哈,不错,不错,到什么时候,学习都是对的,有些知识,现在没什么用处,用不到,但却是潜移默化地融汇在大脑中,成为你的储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到了。”
颜丹霞非常认同这一点,使劲儿地点了下头。
沈总工笑着说:“好了,很晚了,回去吧。最近海州市治安不太好,咱们厂里的安保也有些松懈,你一个姑娘家,最好还是不要走夜路,或者找人陪同。安全最重要。”
颜丹霞知道这是好话,也是知好歹的人,立刻收拾了东西,穿上防寒服,迅速带好围巾、帽子,手套,锁上门,跟着沈总工一块出去。
走到办公楼大门口台阶之时,沈总工特意往灯光球场那边看了眼,火光熄灭,人声也没有了,想必是保卫处发挥了作用。
一路上,沈总工和颜丹霞一前一后的隔着一段距离地走着,沈总工将颜丹霞送到女宿舍,看着她进去,才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秦今朝从颜丹霞那里得知沈总工昨天晚上来找自己的事情,他猜测着,沈总工应该是遇到什么事儿,心情极度不好,想找人聊聊天才过来的。
沈总工作为技改小组的领头人是非常称职的,但作为行政领导来说,显得有些“单纯”。他以前是比较随波逐流,不争权,不夺利,不做多余的事情,但大概是自己的到来,激发了他的奋进心,他的理想化,他的清高,便显露了出来。
两人相处得熟识了,他说话便有些不顾忌,什么话都敢说,幸好是在私下里,只和秦今朝一个人说。
知道沈总工想找自己聊聊,但秦今朝却实在抽不出空来。
颜丹霞和陈向阳将最后两个零部件做完,他和徐良的化学试剂实验也已经找到了目前为止,最好的配比方案,在目前这个阶段,可以确定为最终版了。
也就是说,万事俱备,只等着今天将整个设备组装完成,明天就可以应用在机器上,做适用性测试了。
今天,他有很多的工作要做,比如去和车间协调做测试的时间,邀请各位领导一起去参观等等。
谁知,等到第二天,一切都准备妥当,就等着下午3点钟到合成氨车间去做实验的时候,海州厂里却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彼时,技术小组的几位成员,齐齐整整地在办公室里,有些激动,有些期待地等着下午,检验小组成果的最终时刻到来,互相聊天、开玩笑排解着略微紧张的情绪。
走廊那一头的电话声骤然响起,在安静的三楼里,愈加地响,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接。
“好像是沙厂长办公室的电话,厂长和郭亮都不在吗?”徐良好奇地问,他已经许久不曾经历过这么大的事情了,老早就来了办公室,一上午嘴巴说个不停,这会儿嘴巴起了一层干皮。
梁静回答道:“应该是又去港口油田了,一大早郭亮去申请了油票还有本省通用粮票。”
徐良:“是不是油田那边出什么事儿了?我听原料车间那边的人说,最近运过来的天然气少了不少。”
梁静:“谁知道呢?反正跟咱们没有关系。”
秦今朝心想,再想隐瞒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可有没有人关注,关注了之后是否能做联想,联想之后是不是在意就不得而知了。
厂里大多数人的想法都和梁静一样,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没有关系。海州厂是化工部直属大工厂,旱涝保收,即便是天然气供应不上,产量下降,也总有自己的一口饭吃的,就是天塌了,自然有那些领导们顶着,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工人而已,就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也还有二千来人陪着自己呢。
颜丹霞手掌在《初级物理》封面上摸索着,翻两下又合上,然后又翻开。听他们聊天有意思,但手里这本书长了钩子,勾得她心痒痒,又觉得这种大家坐在一起聊天说笑的时候,自己埋头看书不合适。
这个小组里,人人都很和气,她喜欢这个集体,不想再做那个另类,不合群的人。
秦今朝目光不自觉地瞥向她。
颜丹霞的动作表情太过于明显,心中所想都化成文字写在了脑门上,好笑得很,像是个二三岁,惦记着偷糖吃的稚子。他几乎忍不住地想要笑出声来,借着咳嗽,忍住了声音,拿手掌盖住嘴角。
这时候,楼道里忽然传来了有人极速奔跑的声音,将楼梯踏得“咚咚”直响。
“谁呀这是,敢在三楼这么跑?出什么事儿了?”梁静两只眼睛冒光,用与身形不相符的矫健,三步两步跑向门口,趴着看。
颜丹霞眨巴眨巴眼睛,从她脸上看见了刘艳娟讲述是非、热闹时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跟着其他人一起,往门口去看。
气喘吁吁跑上来的是保卫处的小组长古树国,冬日里,跑得满头大汗,双腿发软,忽然见三楼有人,忙扶住楼梯,使劲地喘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书记,梅书记在吗?还有沈总,告诉他们,化工部的领导们来了!”
秦今朝惊讶,忙问:“知道是化工部的哪位领导吗?”
古树国用袄袖子擦了把滴下来的汗珠,咽口吐沫润润喉咙说:“是化肥司的王司长。”
就在刚刚,一辆气派的红旗轿车开到门口,摇下车窗,说要进来。他正好就在附近,便跑了过来。
昨天保卫处别的小组因为工作不尽心,被沈总工给骂了,担心沈总会向沙厂长报告,追究保卫处的责任,大家便都打起精神,赶紧亡羊补牢。
他本来今天上午没有巡逻任务的,也带着下属,主动跑过来巡逻。
他走过后,便看见了车窗玻璃前面放着的化工部通行证,立时意识到,这里面坐着的真是大人物,可也没提前听领导们说起啊?意识到这是突然袭击,他迅速往车里面瞄了一眼,发现里面坐着四个人,他连忙朝着里面敬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问:“麻烦出示下介绍信和证件,还有,到海州厂找哪位,有什么事情?”
司机文文静静的,更像个秘书,他蛮客气的,说:“我们来找沙厂长,麻烦你去通知下,就说化肥司的王司长来了。”
古树国倒抽一口凉气,顶头大上司啊!得立刻通知厂领导们出来迎接啊!也顾不得查验人家有没有介绍信,忙客气地说:“稍等。”就跑去门岗亭往厂长办公室拨电话,电话都拨出去一会儿了,才听岗亭里的同事说厂长一大早就出去了,他也顾不得骂一声“不早说”,让同事赶紧去跟领导们解释下,自己撒丫子就往办公楼跑。
快跑断气了,终于跑到办公楼,瞧见了秦今朝几人,就再也抬不动腿了。
第25章
秦今朝忙快步上前, 去梅书记办公室敲门,敲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出来, 倒是把隔壁房间的唐杰给召唤出来了, 他很不高兴的样子, 说:“梅书记今天生病了,在家里休息。”
秦今朝看他一眼,没跟他废话, 急忙边往二楼总工办公室而去。
沈总工在办公室里,这次沙厂长又去港口油田, 没有带着他,也没有跟他说,也是才知道沙厂长居然走了。
他心里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沙厂长这人干事儿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明知道今天下午要做废水装置的适用性测试, 这是沙厂长力挺的项目, 这么重要的场合不到场为技改小组站台撑腰?再说,他一直非常希望能以此项目争取会议举办地, 虽然王司长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拒绝, 项目适用性测试成功,让王司长看见实物已经做出来了,让他看到实际的节能效果,正可以再重提申请啊。
厂子缺少原材料的问题固然重要,但也不缺这一天半天的啊。
就在心里头对沙厂长万分不满时,秦今朝告诉他, 化肥司的王司长来了!
沈总工自然是惊讶不已, 听说梅书记又生病了, 意识到自己得挑大梁做好接待工作!忙迅速整理了下头发和衣服,跟秦今朝说:“恐怕是来看废水装置实际效果的,是个好事儿,你陪我一起去,由你做项目讲解!”说完,棉外套也顾不上穿,匆忙就往外走。
秦今朝忙从木衣架上扯下他的外套,帮他披在他身上,跟着就往外走。
他们两个大步流星往门口迎接时,总会计师、工会主席、副主席,团委主席等大大小小的领导纷纷从大楼里出来,乱成一片。
秦今朝瞧着这实在不是个样子,便拉了拉沈总工,示意他看看后面。沈总工有些不解,看了后面这些人,才大声说:“乱七八糟的,像什么样子?整理下仪容仪表,别给海州厂丢人!庞处长,你们就别跟着了,去准备接待的事儿。”
其实接待工作也是做惯了的,每年来来往往,兄弟单位过来交流学习的,上级单位过来视察的,比王司长级别高的领导也接待过,只是今天王司长来得太突然,知道的时候已经到门口了,再加上厂里最大的两位领导又都不在,就都一时慌了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