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两年里,郦羽曾在心里重复过无数遍这些话。因为他怕有一天自己真的完全接受了“沈小雨”这个身份,那么郦羽就要从世上彻底消失。那人听完,沉默许久,盯着他那双粗糙瘦削的手看了许久,然后默默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郦羽见他神情古怪,倒没有太奇怪。自己好歹那么多年皇室子弟伴读不是白混,知道这帮姓姜的脑筋不是有点问题就是有点疯,总之不能以常理视之。
  不过郦羽到现在也不能把他的脸和自己有限记忆中的人对号入座。
  于是男人问:“你再说一遍,你是谁?是何年龄?”
  “…郦羽,十六岁,是京城郦府的嫡子。”
  “那你可知如今是何年?”
  郦羽犹豫片刻。
  “天化十七…十九年?”
  “我现在就告诉你,现在是景耀七年。”
  景耀?那是什么年号……郦羽将信将疑,男人突然一伸手,捏紧他肩头。
  郦羽这些天一直颠沛流离,总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提心吊胆着。体力全靠精神硬撑。因此,当男人伸手去摸他脖子时,他毫无防备。
  那手掌刺骨的凉意让郦羽打了颤,但那动作并不算粗鲁,郦羽一时忘了挣脱。
  他睁大眼睛。
  他的上衣被几下利落地剥掉,那男人面无表情……但说是乱摸,更像是在他身上找什么。
  他就这般露着大片雪腻的肌肤,一眼望去,像是布满裂痕的玉。因为光是上半身,就布满大小不等深浅不一的伤痕。
  有些看起来是划伤,有些却明显是鞭痕…以及肩膀上和小臂,还有和脸上一样的烧伤。
  男人仿佛难以置信,把他像个物件一样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最后目光停在他胸前。
  眼看着又要把手探过来,郦羽回过神,先是扇了对方一巴掌,又将人猛地推开。
  “你突然干什么?!”
  男人被他扇得脸撇向一侧,脸是火辣辣地疼着。可他一动没动。过了很久才缓缓回头。
  “本王要确认你到底是不是郦羽。”男人起身,自上而下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因为你的棺盖是本王亲手盖上的。你的坟土也是本王一把把亲手覆下的。你若真的是他,现在立刻马上,给本王把衣服一件不剩地脱下,让本王好好检查清楚。但凡让本王发现你是在扯谎……”
  听到这话,郦羽慌忙拉过衣领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恼怒地瞪了过去,“我不脱,我也没撒谎!只要你派人去京中太傅府验证……”
  “刚刚在堂上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
  男人打断了他。
  “天化十八年,监察御史周青弹劾废太子姜恂,指其伙同皇后梁氏,以及…六皇子姜慎密谋弑君篡位。太傅郦融等朝中军政要员皆难辞其咎。三日后,郦融畏罪自缢于狱中。郦府上下,除却庶子郦峤与嫡子郦羽二人,因同嫁于太子姜忱为妃幸得留命外,其余尽数诛三族,满门抄斩。”
  郦羽惊恐地张着嘴,方才男人所说一切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无法呼吸。
  男人再次弯下腰,捏住他下巴,神色冷峻。
  “三年后,太子妃郦羽死于难产。次月,太子姜忱登基为帝,却称先太子妃失德,故意追封她为厉贞皇后……所以,我才要确认你到底是谁。因为,郦羽早已死了。”
  他又捏住已呆若木鸡的郦羽的双肩,凑近后,一字一顿问道:“所以我现在,再问你最后一句,你当真不知我是谁?”
  郦羽苍白着脸,“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姜忱?不对,他不可能是姜忱。姜忱根本完全不长这样。
  “我、我可能……”他痛苦地抱住脑袋,“我可能……”
  男人却先他一步说出来。
  “小羽,你失忆了。”
  随后他慢慢地松手。
  “既然如此,那我就来好好帮你回忆回忆。”
  这话听起来语气不太妙,郦羽还在发抖。男人却掰着他的脸,笔直地与他对视着。
  他缓缓道:“我母妃是南楚送来和亲的皇女,当初她为了能上位,设计害死了父皇最宠的宸贵妃。父皇恨她,恨到了骨子里,却又只因她是和亲皇女,不能明目张胆地弄死她,于是就把气全撒在我身上。”
  “因为父皇一讨厌我,所以其他兄弟姐妹就跟着处处针对我。那时候我才六岁,老三老四是最过分的。他们不想我跟他们在一起读书,就把我的册子撕了,纸笔也扔了,还把我推进池塘,用热茶烫我,骂我和我母妃是下贱杂种。”
  “……其他人都不敢得罪他俩,只有你什么都不懂,愿意护我。你说你祖父教过你不能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明明年龄比他俩还小,却为了护我拼命地跟他们打。结果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衣裳上也全是泥。我见你还流了血,难受得要命,头一次在除了母妃以外的人面前哭个不停,你就拿手帮我擦眼泪。”
  “小羽,这些话,我原本是打算等我俩什么时候老得连路都走不动时再告诉你的。”
  他再度转身,郦羽觉得这人看上去已经几乎要碎掉了。
  “……我从那时候就在想,我以后一定要娶你。”
  郦羽怔怔地盯着他,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名字
  “……你、你是姜慎?”
  男人良久后才点点头。
  于是他不禁问:“你怎么会变了这么多?”
  他没想到自己这样一句问,换来的却是姜慎几乎崩溃般捂住了脸。他不是流泪,只是表情很扭曲,很丑很丑。郦羽也不知怎么,现在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可见了他这副样子,自己的心口也发涩到特别特别难过。
  他记忆里的姜慎,还是那个总笑得满面春风,会爬他家墙头的黑发少年。他其实对姜慎幼时的印象也不太深了。只知他极其不受宠,若不是自己祖父郦融当年提醒陛下应将自己的皇嗣一视同仁,说不定早就跟他母妃一样,莫名其妙地死在冷宫之中。
  “你怎么可能是姜慎?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你的头发……”
  何止是头发,那张脸虽看似年轻,双眼却是浑浊不堪。好像一个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霜的暮人。
  姜慎放下双手,表情又恢复平静,“小羽,你告诉我,你现在记得多少?”
  郦羽觉得他唤自己“小羽”很怪,因为姜慎从前极少喊他的名字,总之“郦公子”“郦公子”地揶揄他。
  郦羽想到之前的事,鼓起好大勇气才开口:“我……大概是两年前,在人牙子那醒来,后来被…被转卖了好几次,最后让一个叫丁老三的人牙子卖给了桥头镇的药山村。”
  姜慎愣住,因为就在不久前他才刚路过桥头镇。
  “然后呢?你都不逃得吗?”姜慎不敢置信。
  “我逃不出来……”
  因为两年来早就把眼泪哭干了,此时的郦羽只有抽噎的声音。
  “他们那里,买卖女儿哥儿,都是很常见的事。我就算跑远,也很快就会被买我的女人抓回去。”
  “……之前呢?你是不是也记不起我和你的事?”
  郦羽吸了吸鼻子,“我记得你,你是…六殿下姜慎。”
  “然后?”
  他突然凑得好近好近,除了从他身上散出的莫名馨香之外,连温热潮湿的呼吸都喷到脸上,郦羽被逼得逃无可逃,只能用手掌挡在二人之间。
  姜慎却硬是拉开他的手,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郦羽想了又想,道:“还在天权院时,你就喜欢跟我作对,不是拌嘴就是打架,你也从来不让着我……我不再去宫中之后,你就隔三岔五地翻我家墙,还是喜欢跟我吵。你…你就是个……”
  “讨厌鬼”三个字说不出口。但郦羽自己也没察觉到,眼下他的表情渐渐柔和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曾经备受宠爱的日子实在过于美好,哪怕是和人争执时也让他倍感怀念。
  可姜慎听了这些非但没能高兴,脸上的阴霾更重了。
  “那我们在云渡山的三年呢?”
  “什么云渡山?”郦羽不解,“……城郊陛下的寝宫?”
  姜慎握紧拳头,“你我二人当时已口头订下婚约。姜忱是为了报复我折辱我,才故意要娶你。你不从,可郦太傅也想保全你的性命,死前逼着你答应嫁给姜忱。他是未来的储君,只有他才能护你。我与姜忱一母同胞,姜忱要做贤君,他不好直接处死我。只能将我终身囚于云渡山后的破屋里。”
  他苦苦地望着郦羽,几乎要崩溃般,有些歇斯底里。
  “…因为你不肯告诉我一点,我不知道你当时到底用什么说辞什么法子,又受了多少苦,才让姜忱答应放你来云渡山陪我的。但我好高兴,在云渡山的三年是我穿来这个狗屎一般的世界里最开心的三年!但你现在怎么能说……能说不记得我们的事了?!”
  ***
  什么婚约、云渡山……郦羽一直在摇头。所以人看似是回来了,结果其实根本就没回来。姜慎想到这些,心都快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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