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姜怀乐哑口无言。
他撇着嘴,看起来像是一副要哭的样子,不过又没有眼泪掉下来。
“……好吧,是、是我不对。”怀乐垂着眼帘,“是我贪玩,那日是上元节,我想去看灯会,可父王得了旨,不得不去宫中。又说什么,上元节鱼龙混杂,必须等他回来后再带我去看灯会。我又贪玩,就让茉莉偷偷带我出门。结果人太多了…我跟茉莉走散了,然后就被几个蒙着脸的大高个绑走了。”
“上元节……”郦羽叹了口气,“这都过了清明了,那你父王一定很担心你。”
但郦羽转念一想,他虽不知姜怀乐的父亲到底是哪位王爷,可偌大的王府,不可能这么久都找不到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
还是这么个总把自己身份挂在嘴边嚷嚷的小孩。
除非是都知道世子被拐走这件事,然后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他又低头陷入沉思,怀乐忍不住道:“阿羽,你好喜欢发呆哦,父王说过,喜欢发呆的人都是脑筋不太好的傻子……”
郦羽感觉自己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对着姜怀乐笑道:“……世子殿下如今是真心想回京吗?”
“真的啊,当然想了!”
郦羽立刻收起笑容,指着那小孩的鼻尖咬牙切齿。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再敢多嘴提你爹一句,我就把你重新扔回山里!”
好不容易才从人牙子手里跑掉的姜怀乐一听,自然是被吓得小脸都白了。不但闭上了嘴,还乖乖任由郦羽摆布穿好衣服。直到临近中午,沈姨也提着半条面目狰狞的咸鱼头。沈姨抠门,过年也不做腌物,偶尔想起来要吃了,就从村东老李那换点来的。
而看到怀乐的一瞬,沈玉英的眼睛便不能从他身上离开。
“松儿……”
郦羽虽没见过那沈松,不过他猜,给怀乐换上的这身衣服,大概是沈玉英儿子小时候穿过的。当怀乐有些好奇地戳着被搁在桌子上的半条咸鱼时,郦羽却发现转身后的沈玉英躲到院外偷偷抹眼。
并且,今日难得没有用巴掌伺候郦羽去干活。
郦羽过去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被沈姨逼着锅碗瓢盆桶什么都碰了个遍。半条咸鱼切成三份,一份配韭黄,一份配新笋,咸鱼头加点野菜叶炖汤,能在他手下炒出花来。
“今日四月六,是松儿生辰。”
大约是沈玉英不愿相信被征兵的丈夫儿子真的已经四了,所以沈家只有那郦羽亲眼看着下葬的沈枫一人的灵牌。
也不知道挨了多久的饿,怀乐看到那桌咸鱼宴时口水都顺着嘴角淌下来了。但当郦羽端上糙米饭时,他吃进去后很快就吐了出来。
怀乐一脸嫌弃,“这什么?没吃过这么又硬又难吃的米,像石头一样…你们就拿这种东西给本世子?”
郦羽平时别说精米,就是这糙米他都见不着几回。于是趁沈姨还没黑脸发飙前,郦羽连忙一五一十地把之前在草市上见到怀乐被打,又恰巧在山里捡到他的经历交待了一遍。
说罢,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郦羽敲了敲自己脑门,“娘,这孩子挺可怜的,可能是这里有点不好,所以才总说自己是颗柿子。您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况且,您不是就想抱孙子吗?您看这孩子这模样,就真让我去跟那隔壁村那什么俞家表兄去生,我也生不出来这么漂亮的。”
怀乐大概是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听了郦羽的话又骄傲地扬着下巴。
“那是,我父王是京城第一美男,母妃是仙宫的仙子,我自然也是全天下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孩,府里的大家都是这么夸……”
“你闭嘴,吃饭。”
郦羽直接夹了一筷子咸鱼塞进小孩嘴里。
他有时真想揍这目中无人的小屁孩一顿,再揍那个把他教成这副德行的王爷爹一顿。沈姨疑神疑鬼地把二人来回看了又看。
“所以说他真不是你生的?”
“您怎么还在怀疑这个呀……”
郦羽觉得沈玉英愿意就这样留下怀乐,多半还是因为怀乐一直穿着他儿子的衣服,让他想到自己早逝的孩子们的缘故。不过他没想过,那总对自己凶神恶煞的女人居然能对这孩子如此宽容。
那天他又被沈姨催促着下地干活,身后站着一个笑眯眯的男人。
“这不是小公子嘛?这两年,小公子嫁到药山村,过得可还好啊?”
郦羽不用回头,光是再次听到那丁老三的声音,就已经开始浑身发冷了。
第8章 二十贯
最开始,巴掌大的茅屋里窝着七八个人,戴着手铐脚镣,男女混杂,个个面黄肌瘦。因此郦羽虽是其中年龄最大的那个,但那扇门被拉开时,人牙子带来的人总是一眼就盯上他、
人牙子手劲极大,腮帮一捏,他就会不由自主张开嘴。
但那买家把他翻来覆去瞅了好半天,恶臭的口气喷在脸上,令他腹中翻江倒海。直到郦羽感觉下巴酸到快要脱臼,最后却犹豫起来。
“模样看着好是好,可这牙口…年龄应该不小了吧?”
“是,是,不过你瞧他这小脸小手,嫩得跟剥了壳的鸡子儿似的,这都是顶尖的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哥儿。这种货呀,若不是家里犯了事,怎能落到我们这些人牙子手里呢……”
郦羽第一次被转手时,人牙子欢天喜地地收了一百贯。他因为不服嬷嬷管教又被拖去卖时是五十贯……短短的一夏一秋,最后栽在丁老三手里,郦羽却已经不记得自己被辗转了多少次了。
而那沈玉英初见郦羽,他已经是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原本看都没看他一眼,打算带走的是郦羽身边另一个小哥儿。不想,路过的算命瞎子却突然指着郦羽,说他身上紫气萦绕。
“哎呀,这小哥儿…可是个命里带贵的旺主之相,谁接了,谁就富贵绵长啊!”
沈枫年纪轻轻,却久病卧床不起,百药无用,因而沈玉英尤其信奉这些江湖术士之言。一听这话,便立刻把郦羽给买了回去。
到最后,他是以二十贯的价格成交的。
郦羽则想,自己若是沈玉英,儿子冲喜不成反倒一命呜呼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找这丁老三算账,再好好调查一下那瞎子当时是不是跟人牙子联合串通一气。
倒不想沈玉英除了整日骂他是个丧门星,再叹自己儿子是福薄短命鬼之外,倒也没发什么难。
郦羽在药山村沈家待了接近两年,先前辗转流离的那些经历,早已模糊成一滩旧梦。然而,现在想只是看起来脑子是忘了,身子却是没忘的。如今丁老三站在他面前,他的肩膀和双腿仍会不由自主地抖动着。
丁老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小公子,你别怕呀,我又不是来找你的。你那身契我都交给沈大娘了,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你来干什么?”郦羽握紧了手中的锄头把,不自觉向后面走了一步,“我娘不在家,要找她的话就等她回来吧。”
“我当然知道她不在家,她一早就去镇上了,对不对?”丁老三笑嘻嘻道,“我是来找人的,不过不是来找她的。想来问问你,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孩?蓝眼睛,粉装玉琢的小哥儿,还总嚷嚷自己是京城里的少爷……就跟当初的小公子你一模一样呢。噢…对了,说起来,那小孩还跟你一样,后背也有一块胎儿青呢。”
郦羽压低声道:“没见过,药山村净是些老娘寡妇的,哪来的小孩?你赶紧滚,这儿不欢迎你。”
“没有?那可否让我进你家看一看?那小孩最后就逃到你们村子附近,我总要找一找的,王老爷还等着要人呢。”
眼看着丁老三抬脚做势,想闯进门,郦羽立刻举起锄头拦在院前。
他厉声道:“你聋吗?让你滚就滚!你若不滚,要是缺胳膊少了腿的,我可概不负责!”
说罢,他一锄头狠狠朝着丁老三挥了下去。丁老三连退了两步,脸色沉了下来。
“小公子,我瞧你如今日子过得不错,人也精神了不少。”他慢吞吞卷着袖子,露出两条满是疤的胳膊,“那小孩……好像跟你并无关系吧?我不过是问个话,你就要跟我玩刀弄枪的?我知道,你那娘一早就去镇上卖货了,哎呀,你一个小哥儿独自在家,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郦羽当然心知那小孩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但包括把他从山上背回来的那天,郦羽就是隐约,觉得如果当时不救下怀乐,自己恐怕要后悔一辈子。
现在自然也是,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怀乐再落入人牙子手中。郦羽握着锄头的手指微微发白,眼看着丁老三一步步逼近,他便再次笔直地对他用力一挥。
丁老三赶紧一躲,这才没被他一锄头削去鼻子,脸上也顿时收敛得再无笑意。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郦羽反斥道:“到底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里是我家,你想硬闯还有理了?还不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