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唐玥想起什么,转头问季瑾年:“姐姐,你今天不用去扫墓吗?”
  季瑾年看着正前方,“已经去过了,就在市郊公墓,九点就回来了。”
  前面是蜿蜒的狭窄石阶路,季瑾年停下车,附近有一片平坦的空地,还画了粗劣的停车线,已经停了十多辆车。
  她问:“停在这里?”
  唐玥点头,“剩下一段要走上去,有点远。姐姐,你在车里等我就好。”
  季瑾年解开安全带,“后备箱那么多东西,你一个人不好提。”
  唐玥想说自己可以多往返几趟,大半东西却被季瑾年提前一步拎过去,只留了两束白菊花让她抱着。
  天色微阴,好在这几天没有下雨,偶尔一小段路没有石阶,踩在泥上也走得稳当。
  沿着山道一路往上,唐玥停在一块扁平的横石旁。
  石头足有两人多长,近半米厚,被雨水击打出的凹痕格外平滑,像是经年累月被过路人休息靠坐磨成的。
  唐玥轻轻放下两束花,指尖摩挲着它的表面,“小时候阿婆带我来看妈妈,总会在这里坐上一会。后来长大了,偶尔姨妈调不开班,清明那天我也会自己来一趟,坐着待一会。”
  季瑾年安静听着她说,左手尾指将右边的东西拎过来,空出手抚在唐玥的背上。
  唐玥没有伤感很久,朝季瑾年牵了牵唇角:“快到了。”
  没有再往上爬,顺着一旁的曲折平路往林子里走,再拐过一个弯就到了。
  两方墓碑挨得不远。碑前放了花,有纸钱烧过的灰痕。碑面和后面的土包都有被打理过的痕迹。
  唐玥知道,应该是唐从蔷昨天来过了。
  季瑾年放下手里的东西,站在唐玥身旁。
  唐玥看她,“姐姐,你先回车上休息吧,我可能要很久。”
  季瑾年颔首,朝两边各鞠了一躬,转身沿路返回,消失在唐玥的视线里。
  唐玥蹲下来,将两束花各自摆在墓前,又从袋子里找出抹布,慢慢擦拭着两块墓碑。
  她知道姨妈已经清理过了,可还是想再擦一遍。趁着这个机会,刚好和妈妈还有阿婆说说话。
  “妈妈,我很久没来看你了。”
  “我现在在市一读书,住的是当年你买的那套房子,你当年的那些布置我都没动,也都很喜欢。”
  ……
  唐玥并没有见过唐从薇,只是从小时候唐慈君的絮叨里,和放在老房子里的相册里,对她有了性格和模样的大致印象。
  住进景兰苑的将近一年里,房子里的每一点细节,都更能让唐玥描摹出亲生母亲是个怎样温柔细致的性格。
  那些桌角柜边的防撞条,因为时间流逝而陈旧脱落,只留下泛黄的胶痕。
  好几只至今都不算过时的漂亮花瓶,以及被唐玥搬进主卧的婴儿床上挂着的拨浪鼓。
  那些唐玥曾经惋惜过,没有和唐从薇真正相处过的遗憾,在搬进来的这一年里,被隔了十几年的期待和呵护拨开光阴,一点点抚平。
  擦完最后一寸,唐玥起身时揉了揉膝盖,往阿婆那边走。
  她还有很多话想跟阿婆说。
  “您不用担心,我已经是大人了,读书也用功。”
  “我经常能梦到小时候,是不是您也在那边念着我?”
  ……
  “我遇到了……很好的人,她很照顾我,也…帮着我,重新能拿起画笔,待会我给您看一看。”
  唐玥絮叨了很多话,从小时候和阿婆住在老家,到这一年里季瑛和季瑾年对她的点滴关照,事无巨细。
  直到纸钱烧完,跪下来叩首时,她才止住话头。
  三叩首,希望阿婆和妈妈在那边平安顺遂。
  她从来不求她们能保佑她什么。
  纸钱烧时的温度仍在,唐玥微微仰头,天色更阴了。
  唐玥从画筒里取出那幅画,卷放的时间有点久,她展开时捋了捋边沿。是一幅水粉,正中间的上方端端正正写了标题——《阿婆和我的家》。
  和当年幼儿园的那幅画类似,只是唐玥细化了许多细节,也更精致,更接近阿婆和她当年生活的那个家。
  一个多月来,只初稿就定了好几版。上水粉时,唐玥更是画画停停。
  不只是犹豫着怎么样画得更好,也不住回想起当年那场意外,缓上许久才能再画几笔。
  好在唐玥并没有再被噩梦侵扰。
  或者说,似乎从那天下午她对着季瑾年回忆完往事之后,就很少再做过那样逃不开的循环噩梦。
  火舌舔舐着纸张,一点点将画纸吞噬。
  不知穿过哪片林梢的风掠过来,卷起最后一点黑灰的余烬,拂过唐玥的鞋面,又落在地上。
  “阿婆,你看到了吗?我的儿童节比赛作品,拿了班级第一名呢,是不是很厉害。”
  唐玥牵起唇角,一滴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渗进脚旁深黑色的泥地里。
  勉强扬起唇角,佯作轻松的语气里压着微不可察的哭腔。
  唐玥弓着身子,双手捂住脸颊,肩头随着抽噎一次次发颤,双膝一软跪在墓前:“阿婆……”
  沙——沙——沙——
  越发有些大的风吹在她身上,带着拂过的安抚意味。
  唐玥从来都是无神论者。
  可这风来得太巧,又那么温柔,像小时候唐慈君那样拍着她的背,温声哄她说乖囡不哭,有阿婆在。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止息。
  唐玥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蹭掉眼角的泪,慢慢止住哭站起身来。她怕阿婆看着担心,于是又讲了许多事情,几乎每一件里都有季瑾年的名字。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唐玥的声音逐渐放轻,随即有些怅然地笑了笑。
  “阿婆,您一定也听出来了吧。”
  “我……有喜欢的人了,就是您刚刚见过的那位,她……特别好。”
  “可我不该喜欢她。”
  最后一句落在风中,被细雨打湿,沉甸甸地坠进湿润的泥里。
  下雨了,唐玥仰起头。
  清明时节,雨纷纷。
  临出门前她看了天气预报,说是这一时间段有雨,果然正顺着风,不着痕迹地飘下来。
  起先润在衣角,淋了几分钟,唐玥额间的碎发也变得有些湿漉漉的。
  雨隐隐有加大的趋势,唐玥没动。
  她沉默着,注视着一滴滴雨落在她的眼睫上,渗进面前的泥地里,落在阿婆和妈妈的墓碑上,顺着凹凸的烫金字痕汇聚成流。
  如果在她离开之前,雨能够停下,她就…继续喜欢季瑾年。
  唐玥当然知道,这并不可能。
  雨势看着一时半会止不住,她不过是给自己一个顺理成章放弃的理由。
  这份喜欢能让阿婆和妈妈知道,她已经心满意足。
  到此为止……就好了。
  雨大了起来,坠落在林叶间的声响沙沙。
  再不下山,有几段泥路就不好走了。
  唐玥多站了半分钟,刚要转身离开,头顶的雨不再落下,而是投下一片遮住天光的黯淡。
  她下意识仰头,天空被深暗的伞面遮住。
  季瑾年迎着雨在唐玥身后停下,倾了大半边伞面过来,抬手抚在唐玥脸侧,又替她捋了捋湿润的发梢:“雨大了,小心着凉。”
  刹那心如擂鼓。
  “嗯,这就走了。”唐玥轻声回答。
  好像,她的雨停了。
  -
  下着雨的缘故,山路果然泥泞。
  不时能看见撑着伞的过路人上行或者下行,将原本就湿软的泥路踩得更滑。
  伞不算小,山林里的树木也挡下不少雨水,汇集在叶片枝干一路流下。
  季瑾年每次想将伞面多倾一些给唐玥,都会被唐玥立刻察觉。
  “姐姐。”
  隔着沙沙雨声,唐玥闷声叫她,抬手抵着伞柄往回推了些,“再歪过来,我就没心思看路了。”
  季瑾年无奈:“好,那回去要记得冲姜茶。”
  这几天刚好是唐玥的生理期,要不是自己匆匆找上去,还不知道小姑娘要淋多久的雨,真是……
  季瑾年舍不得说她胡闹,*却心疼唐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好不容易养了半年,眼见着痛经的程度比之前越来越轻,这回反倒又淋雨又心情低落的,这两天假期得劝她在家里歇一歇。
  季瑾年又补充道:“我陪你一起回去,你洗个热水澡,我来煮。”
  她知道唐玥不爱喝姜茶,可山上阴凉,必须得祛一祛寒。
  唐玥乖乖点头:“好。”
  她……自从刚刚,转身看到季瑾年撑伞的那一瞬间,原本做足了的心理建设,在女人的温柔目光里溃散得彻底。
  唐玥确定,自己没办法不去喜欢季瑾年。
  也许是辗转了月余的纠结终于尘埃落定,也许是刚见过阿婆和妈妈,在墓前哭完一场,更对季瑾年多出几分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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