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关于你父亲的噩耗……我很抱歉,罗芝。”
  “你是来出差的?”罗芝眼神依旧是直的,恍惚问道:“来雪城出差?”
  两人从寿衣店出来,罗芝手里捧着一束黄菊花,执意要去海边,乔尔只能陪着她。
  乔尔摇头,眼神却没移开她:“不是。”
  乔尔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真的很神秘,住在哪儿,有什么样的背景和过去,罗芝都不清楚,其实眼下这个时机就很好,乔尔似乎要主动解释,也许错过今天她又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缝隙,去借机撬开乔尔包装在外面的壳。
  可惜罗芝真的没有一点力
  气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无情?”两人走到海边,罗芝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快被夜风卷走:“放弃遗产,也不过问债务,就好像……好像他整个人都跟我无关了一样。”
  夜色下,雪城的海岸沉入一片幽蓝,潮湿的风吹得人微微发冷。
  乔尔停顿了一下,认真回答:“你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我知道你很强大,寻常问题伤害不了你,但再强大的人也有脆弱和无助的时候。所以罗芝,别有负担,你要是想说,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罗芝却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沙地,脚趾陷入湿凉的沙砾,朝海浪伸展的尽头慢慢走去。
  她弯下腰,将一束**轻轻放在离潮水最近的地方,动作小心而坚定。
  “以前我爸每年夏天都来这儿游泳,”她说,声音淡淡的,“游泳是他的爱好……也是我记得的关于他的为数不多的事情。”
  乔尔站在她身后,目光穿过潮水与风声,定定落在罗芝身上。天际线早就看不见了,只有岸边昏黄的路灯遥遥照着罗芝的身影,映出一幅孤独而坚定的剪影。
  “我小时候,家里种了很多菊花。”罗芝闭上眼睛,似乎前言不搭后语,但无所谓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所谓?她任由思绪放飞,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其中有种绿色的丝状花瓣,我自己特别喜欢,可是今天毕竟是祭奠,还是得买黄的。”
  她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乔尔就在身后,不逼近也不走远,静静地陪着。
  她知道他会像从前每一次那样,面色从容,不催促也不急着安慰,只做一个耐心的聆听者。
  “他后来有了重组家庭,我不想和他们打交道,也懒得去融入他后来的人生。人都走了,更不必做给谁看。”
  “前些年其实也不好过。”她的声音一寸一寸往深处沉:“有时候我考试,他忽然发信息打断我,补课时还会偶尔接到陌生的骚扰电话……当然,最后是我妈做出了割舍——他们离了婚,那些糟心事就惹不到我们头上了。”
  她的声音被碎沙卷进海浪,而海浪拍打礁石,泡沫中升起潮湿的咸腥味,久久回旋。
  “但我还是害怕,我总是害怕……”
  她顿了顿,忽然说得极轻极快:“你也许不知道,其实是你给了我勇气,所以我主动提出跟他见面,我飞回雪城,做好准备来找他,不仅是想听他说,其实我有事要跟他说。”
  她闭上眼睛,任风把睫毛吹得微微发颤:“上天大概也知道他是个非常难处理的麻烦,所以不等我做出什么,就把他带走了……你说,这算是对我的恩惠吗?”
  “你想跟他说什么?”乔尔低声地问。
  “害,其实也不重要了,只是我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从未跟人提起过。”
  罗芝闭上眼睛,任自己被裹着回忆的浪潮声淹没。
  算了,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人都死了,还顾忌什么呢。
  “我想告诉他,那一年,就是他走的那天,其实我跟在他的车后面,一直跑一直跑,跑过了整个厂区。”
  “我跑啊跑,从没想过自己能跑那么远。”
  厂区很大,到处贴着国企改制的标语,工人们没了班,一波接一波在闹事……可那天偏偏是个顶好的艳阳天,到处都静悄悄的,一个旧时代终于被甩在后面。
  后来她又偷偷回去过,把那条路重新走了一遍,一万八千三百六十步,十四公里。
  那年她十六岁,独自跟着车,跑了十四公里,把半生的勇气都消耗完了。
  从此之后,她低着头,唯唯诺诺,受了委屈和欺负,再也不开口说。
  罗芝终于泣不成声。
  海潮已经涨得很高了,水线没过脚下,一个海浪扑上来,乔尔猛地冲上去,一把把罗芝拉回来。
  他动作用力,把罗芝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罗芝。”他轻轻喊她的名字,像拥抱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孩子。
  “罗芝……人生总是很艰难,生离死别,不是所有的怨恨和疑问都能随着死亡消解,有执念是正常的,你不用苛求自己。”
  “我会忘了他吗?”罗芝抬头,迟钝地问。
  乔尔顿了顿,坦然又坚定:“往后还有几十年时光,你大概率会忘记,他的身影在你记忆里会越来越模糊……这是客观的必然,我们都无法阻挡。”
  “这世上,没有人不向往深刻的亲情、信任、家人之间深厚而长久的爱,但并不是谁都求得来,这不是你的错,罗芝。”
  “相信我,罗芝,我知道,我也失去过……非常重要的人,我知道。”乔尔的声音有些苦涩。
  “你过去的痛苦,是别人扎进你身体的刺,现在需要你自己把它们拔掉,这很难,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或者至少,我能陪着你。”
  “把你的过去写成一本书,记住,书只是用来读的,读完了,你还要继续往前走。”
  乔尔带着罗芝回到岸边,那里已经有一辆黑色轿车在等着。
  海风吹乱了两人的头发,脸颊冻的生疼。
  “我现在得走了,但是罗芝,如果你需要我,我随时都愿意陪着你。”
  乔尔打开车后门,把一个纸袋塞进她手里:“记住我说的话,活在现实里,别活进书里。”
  罗芝拆开纸袋,里面竟然真是一本书……一本画册?
  她慢慢翻开,封面已经泛黄,却莫名的熟悉,罗芝怔了怔,突然整个人愣住了。
  那是她自己的画册,是她研究生时期的画画课作品集。
  那年她状态低落,心里始终走不出大学时代的阴影,眼前又是迷茫未定的未来,因而阴郁,画风并不明媚,学期末,老师把每个人的习作装订成册,一人一份留存纪念。
  罗芝指尖颤抖,陈旧的图画跨过五年时光重新跟她见面,那些线条混沌沉默又不断挣扎,像极了那个时期的她自己,在雾中行走,身后没有光亮,前方也没有尽头。
  但她现在知道了,原来在她人生最沉默的时刻,在她以为早已遗忘的日子,其实一直有人在遥远的角落,一直惦记着她。
  在每一页灰暗的画作背面,乔尔都用工整的笔迹,写下了一句又一句:
  “希望你今天开心。”
  “希望你今天开心。”
  “希望你今天,开心。”
  第34章 现在这一刻,我最自由。
  五月的天空灰蒙蒙,像湿棉布压得人透不过气,机场高速上车流不多,杨树枝条被刮吹得剧烈摇晃,又是一个大风天。
  雪城尚未回暖,母亲开车一声不吭,更把车内的氛围推向深冬。
  罗芝端坐在副驾驶,目光平静望向前方。
  她穿得一丝不苟,风衣扣到最上面,裤脚平整,双手交叠,整个人已经进入上班状态,俨然是那种自律性较强、自我觉悟较高的……牛马。
  摩美最近频繁有变动,转正之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回到申城,她得立刻投入到工作当中。
  啊,她好想快点回申城啊。
  红灯停下时,母亲冷不丁地开口:“你确定不多留几天,等参加完他的葬礼再走?”
  罗芝随口回答:“王阿姨也是这么问的。”
  “她还跟你套近乎?”妈妈一脚踩下油门,倏然转头,紧紧盯着罗芝:“你说什么了?!”
  车猛然向前窜出去,罗芝赶紧嘱咐:“你专心开车!”又解释道:“我说了我不去了!真要纪念的话在哪里都一样,心里没有的话搞再多的形式也是骗人的!”
  妈妈沉下脸不语,半晌又冷声道:“无论如何,他是你的爸爸,你说不去就不去,就不怕别人议论?”
  罗芝反问:“不是你让我对工作上心吗?我现在很忙,项目在关键阶段,必须得
  赶回去……再说所有手续我都过目了,没有问题,最后那个仪式也就只是个单纯的走个过场,我不去就不去了吧。”
  虽说如此,做女儿的不参加父亲最后的葬礼,说出去还是容易被闲言碎语一通审判,妈妈咕哝了一句,似乎并不满意,转而又质问:“你真的要放弃遗产继承权?”
  声音几不可闻,却又透着一丝不甘。
  罗芝奇怪了:“不是你跟我说他签了一屁股债吗?我不放弃,难道把债务都继承过来,让那些人的天天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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