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但罗芝坐着不动,即便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也依旧静静坐着,耐心等着。
  也许是堵车,也许是临时有事,这些年父亲情绪无常,做事全凭心意,毫无章法,有时临时起意要做干点什么,原本承诺的事就可以立刻推翻。
  无所谓了,罗芝想,我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不差这几分钟。
  我来这里,就是想亲眼见见,亲耳听听,听他说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说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罗芝知道他不是神坛上的父亲,但她也不是个只能听大人说话的小孩了。
  她不想再从任何别人的口中拼凑关于自己父亲的剪影——尤其是从母亲口中。
  这些年,母亲说的已经够多了。
  母亲说他活该,说他目光短浅,刚愎自用,早年靠着一点运气被上头提拔,便得意忘形,自以为是,很快丧失了对局势基本的判断——一年后,国企改革政策如密雨落地,他屁股都没坐热,黑锅就一口接一口砸下来,而他自然是那个被推到风口浪尖的靶子。
  “谁会那么容易升上去?若真容易,必有猫腻,爬得越快,摔得越惨。”母亲冷哼一声,像在看戏。
  母亲说他为人并不正直,坐上高位后夜夜应酬,花天酒地,烟酒不离,男人有钱就变坏,至于具体能怎么坏,能坏在什么地方?——对待婚姻不忠,男女关系混乱,几番试图搞大事业却投资失败,甚至要去借高利贷……大约都是些翻不出花样的老套路子,烂得不能再烂。
  母亲说他性情大变,喜怒无常,说他报应不爽,罪有应得,她还说……
  可这些年,从来只有她在说。
  罗芝从小到大,关于父亲的全部认知都是二手的,全部的印象都来自于母亲的加工,无论是好是坏,全都是母亲在说。
  这不公平。
  她27岁了,想要了解自己的父亲,想和他坐下来,真正聊一次天,她要靠自己去判断,她有能力分辨真假,也有资格亲自去听一听。
  天色渐暗,包子铺打烊,东头的烧烤摊却架了起来,炭火微红,炊烟里混着孜然的味道,罗芝的手机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却始终没有等来一条信息或一个电话。
  父亲没有来。
  晚上,罗芝拎着两袋外卖回了家,一手是热气腾腾的包子,一手是炸得酥香的鸡翅和薯条。
  她站在门口换鞋,头发被夜风吹得微微散乱:“妈,你想吃包子还是炸鸡?”
  母亲从沙发上抬起头,电视里的抗战剧正打得激烈,她的脸却比屏幕更冷:“哟,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你认了亲爹,就不记得有娘了呢。”
  语气里带着刺,像一把藏在棉花里的刀,不动声色地扎过来。
  罗芝站住了,指尖还沾着炸鸡袋上的油痕,她没有反驳,也没有逃避,一双杏眼不闪不躲,冷静地看着母亲。
  对方却恼怒了,撑着沙发直起身:“怎么,还敢跟我瞪起眼来了是吧,我含辛茹苦养育你这么多年,你一朝听了别人的几句歪话,就胳膊肘往外拐了?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罗芝叹了口气。
  她是三个小时前才告诉母亲自己回了雪城的,可想
  而知,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自然是激怒了她。
  她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就开始责问:“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罗芝当时还坐在包子铺里,声音沙哑:“我周末不上班,坐飞机总共两小时不到,来回都不耽误。”
  “这是耽不耽误的问题吗?”母亲火气直冲头顶:“你现在能耐了,有出息了,连个招呼都不用打了?”
  她向来情绪直接,从不遮掩自己的愤怒,每次发火都像狂风骤雨,逼得罗芝下意识赶快自我检讨,看看哪里又做错了。
  但今天罗芝累了,她等了一天,腿脚酸痛,她知道自己等不来人。
  听着电话那头日复一日的责问,她突然开始好奇:除了检讨自己,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来处理?
  ——当然有啊。
  “你为什么生气?”罗芝平静地开口:“是因为我回雪城没提前通知你,还是因为你猜到了,你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要去见我爸?”
  对面沉默了片刻,接着便是一阵更猛烈的怒吼:“你真去见他了?有什么好见的!恶心不恶心?!”
  “他是我爸,我为什么不能见呢,妈妈?”罗芝一字一顿地说:“你告诉我一个我不能见他的理由,行吗?”
  -
  罗芝站在门口,与沙发上的母亲对峙。
  她们在电话里不欢而散,而后罗芝三个小时后才回来,母亲心中一口恶气堵了三个小时,却无处发泄,现在看到女儿站在门口,神情寡淡,竟全然没有愧疚,她心中怒火更深,却又在愤怒之中,生出一种微弱的慌张。
  “我说了不准去找他,你为什么不听?!”她脸色难看,气得发哑:“你念了这么多年书,竟还这么不知好歹,难道学都白上了吗!”
  罗芝淡淡地说:“你能不能先把情绪放一放,我们好好说说话?”
  然而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母亲的怒火:“情绪?你知道我这二十年独自压下了多少情绪,你知道他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是把你养的太顺了,连一点挫折都没经历过,才让你成了现在这幅白眼狼的模样,一点都不懂得感激!”
  罗芝闭了闭眼,那张被恶意p成裸体的车模照片又在眼前划过。
  的确,我从小活在母亲的羽翼下,她一直用行动庇护我,也不断用言语羞辱和伤害我,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该用何种姿态面对她。
  她干巴巴地重复道:“我太顺了,都没有遇到过挫折。”
  “所以你不懂得感激!”母亲声音发抖,“所以你根本不知道谁为你承担了什么!你根本看不到别人的付出!!”
  “这你就错了,妈妈,我可太看得到了,我就差被你扒着眼皮看了,”罗芝轻轻笑起来,“你为这个家做出的努力和牺牲,你付出的辛劳,你每天都在念,无休无止地念叨,生怕我忘记,生怕我不觉得愧对你……”
  她声音越来越轻:“但你念的太多了,我有点愧疚不动了,妈妈,我以前回雪城,肯定都要跟你商量的……可我现在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商量呢?”
  她认真地问,声音越轻,听上去却越让人心惊。
  “我弱小的时候,你竭尽所能地pua我,怎么现在你也会紧张,也会害怕吗?”
  “你也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不那么听话,也不再轻易受你控制了……妈妈,你也会有做梦梦醒的一天吗?”
  “罗芝,你!!你在说什么?!”母亲震怒,却一时说不出话。
  “好了。”罗芝忽然站起身,把手里那袋炸鸡提了起来,“小月的女儿喜欢吃炸鸡,我给她送过去。”
  她的动作干脆决绝,转身就走。
  妈妈气炸了:“罗芝!你给我回来!!”
  然而罗芝直接走了。
  母亲气得脸发白,拍着扶手想骂,突然没了力气,整个人瘫坐回沙发里,指甲掐着掌心,脸色灰白。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罗芝小时候明明很乖巧,怎么现在如此叛逆张狂?
  心中的恐慌潮水一样蔓延开来,而眼前飘着唯一的浮木,她越想握紧越抓不住,猛一使劲,掌心只剩下一片片冰冷的碎屑。
  第32章 你看现在怎么办?画也没抢到……
  第二天,罗芝直到晌午才回来。
  她还是穿着那件风衣,换了条黑色九分裤,妆淡得几乎没有,头发简单束起,整个人带着一种无所谓的淡然。
  这种淡然最让她母亲恼怒,也最让她紧张。
  罗芝推门而入,转头温柔地提醒:“小心点,别被夹了手哈。”
  母亲一怔,抬眼看去,罗芝身后竟然牵着黄月的女儿,小静。
  小静蹦蹦跳跳进了屋,手里还攥着一把水彩笔,罗芝替她脱了鞋,又催她去洗手,动作娴熟,全程不动声色,没空过来说话。
  母亲心里一紧,突然意识到不妙——罗芝在掌控局势。
  这个女儿,已经学会了主动制造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她已经要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我带小静去上画画课了,她很喜欢。”在她心烦意乱之际,罗芝却走过来,平静地解释了一句,然后像没事人一样张罗起来。
  她利落地摆好餐盒,又熟练地拿出纸巾,分装酱料,动作麻利高效:“快来吃饭吧,吃完饭我可得赶飞机了。”
  “你这就要走?”母亲皱眉,然而还没来得及问,门铃响了。
  她去开门,却见黄月带着儿子站在门口,声音清脆:“阿姨好!来,小新,叫姥姥。”
  她本想冷脸,却在黄月明朗的声音和小新的簇拥下,动作慌张,同手同脚地招呼他们进门,家里突然喧闹起来,她根本来不及责备罗芝。
  小静要纸,小新要画笔,黄月帮着罗芝找碗筷,两个孩子围着她跑,她左支右绌,顾此失彼,家中杂音太多,她找不到机会跟罗芝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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