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这时候,姐姐拽了拽黄月的衣角,小声而迫切地问:“妈妈,我们可以去外面玩吗?陈阿姨家的弟弟带了超多奥特曼卡片!你刚才说我们可以去玩的。”
  弟弟跟着猛点头,眼睛亮晶晶充满期待。
  黄月疲惫地叹了口气:“让爸爸带你们出去,别乱跑,听到没有?”
  “知道啦——”姐弟俩俩齐声答应,声音脆亮,转身就跑,像两只迫不及待扑向阳光的小鸟……黑色小鸟。
  罗芝看着姐弟俩蹦蹦跳跳的背影,有些怔忡。
  孩子们还小,不理解死亡的含义,他们只知道今天来了很多人,而他们的朋友带了新的卡片。
  他们只是快乐。
  但黄月也不很悲伤,她轻描淡写,像是自我安慰,又像特意跟罗芝解释:“幸亏我有两个孩子,我爸走的时候也说,他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前年我大姑父去世之前,咬着牙不肯闭眼,恶狠狠地,说他死不瞑目。”
  罗芝讶异:“为什么?”
  黄月摇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像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家丑:“堂姐老大不小了,前些年忙着创业,搞了家辅导机构,还没站稳脚跟就倒闭了,这几年没工作,虽然不愁吃穿吧,但就是……唉,就是一直没对象,姑父姑母都要急死了。”
  她叹了口气:“再拖下去,真成老姑娘了。”
  ——老姑娘。
  这词像根细细的针扎进罗芝心里,让她微微刺痛。她还不到三十,按理说算不上“老姑娘”,但黄月堂姐作为一名有钱有事业的单身女性又招谁惹谁了,平白被贴上一个老姑娘的标签,未免太难听了些。
  “她也许就不想找呢?”罗芝脱口而出,为素未谋面的人辩驳。
  她想起琦芸kama佳文——她们都是优秀的单身女性,事业精彩,生活丰富,见过辽阔的世界,有充实且热烈的人生,罗芝从未觉得她们缺一个男朋友。
  她们一个人都活得很好,没人规定“圆满的人生”里必须要有一个男人。
  可黄月却摇头,语气复杂:“姐姐,咱们这儿不一样,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的,女人再事业有成,也总归是要回归家庭的……我大姑父生前常说,生了女儿本来在亲戚面前就矮人一截,结果现在快四十了还嫁不出去,他根本没脸活着。”
  没脸活着,所以死了,简直是地狱笑话。
  地狱现实。
  罗芝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荒谬又悲凉,她转头去看灵堂上那张黑白遗照,盯着出神,目光晦暗。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出一个执念,他们被亲情、责任、世俗的评判牢牢束缚,被某个未完成的心愿折磨,直至生命终点,都无法释怀。
  谁没有执念呢?可是都到了最后一刻,还要在病痛中挣扎,在阴影中沉沦,至死仍不甘心……值得吗。
  罗芝突然想,这世上会不会有人真能做到心无挂碍,空空荡荡?
  那样的人,该多自由?
  “姐,你怎么了?”大概是觉得罗芝的眼神瞪得太直,直得让人发慌,黄月有点犹疑地开口:“你没事吧?”
  罗芝缓缓转过头,指着遗像,眼神迷茫:“你不觉得,他……很面熟吗?”
  黄月愣住:“当然面熟,这不是我爸吗?”
  “不是,我是说,你觉不觉得他像……像一个人?”
  黄月简直莫名其妙:“像谁?”
  “……算了。”罗芝张了张口,良久都说不出来,最终作罢,她低头看看手机:“我也该走了。”
  第12章 姐姐,商战精彩不,是不是特……
  #天降大佬!
  黄月把罗芝送到门口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下,街上的灯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细长。罗芝于是想起童年的某一天,她两人骑着自行车在厂区里疯跑,跑得快乐冲天,理所当然忘了时间,天黑下来,她跟黄月精疲力尽,歪在下水道旁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是大伯先找到这儿,其余三位家长迅速达到现场,将两个崽提溜回家,各自都是一顿毒打。
  那时候她们多么亲密啊。
  “姐姐,谢谢你从申城专门赶回来。”黄月的语气里满是真诚:“我真没想到你能来……你平时工作很忙吧?”
  为了请这趟假确实受了不少气,但现在说这些也不合适,罗芝于是扯出一个硬朗的笑:“不忙,没事。”
  黄月舒服地伸了伸懒腰,忙了一天终于结束,她长叹一口气,话也多起来:“我可羡慕你了,能离开家去那么大的城市闯荡。申城多繁华呀,到处都是精英。你上班的那个投资公司,我光是在新闻上都看到好几次!每次都是大生意,可厉害了。”
  罗芝苦笑了一下:“是老板们厉害,跟我们这些小喽啰没什么关系。”
  黄月却来了兴致,追问道:“姐姐,商战精彩不,是不是特别烧脑?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尔虞我诈,步步为营,关键时候一个眼神就能传递全部情报?”
  ……你看的是商战还是谍战?罗芝差点笑出来。
  氛围一下子轻松起来,罗芝不愿再细想现实中的疲惫与窒息,干脆避重就轻,顺势调侃:“高端的商战,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作战方式——比如雇壮汉去抢财务章、偷偷篡改对家请客的菜单,或者老板心情不好,随手抓一个不相干的小员工来办公室挨骂,骂完就神清气爽,通体顺畅了。”
  “啊?”黄月呆呆的,“你有被偷过章吗?”
  “……没有。”
  但有被骂过,并且不瞒你说,来之前正在被骂。
  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窗户半开,阳光落在浅蓝色病床单上,照亮墙上贴的医嘱单,母亲抱着保温杯靠在床头,还在叨叨。
  “你看我当年给你选的专业,多有远见,听我的总没错。”
  “你念了这么多年书,好不容易进了大公司,得学会抓住机会,别整天不务正业捧着个动画片看看看,有那时间,怎么不多想想搞好跟老板的关系,早点升职加薪?”
  罗芝不语,只是一味地低头削苹果,她穿着一件米色针织衫配深色牛仔裤,袖口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这是她全身上下最瘦的地方,光看这双伶仃的手腕子还以为本人得是多么弱不禁风,谁也不会想到其实是长在了一个将近一米八的女汉子身上。
  罗芝机械地嗯嗯着,脑子里还想着跟黄月的对话,她俩在殡仪馆门口关于商战的探讨实在过于荒诞,最后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噗嗤笑出了声,笑得短促却真切,各自都从压抑的水底冒出了一口气,瞬间冲淡了沉重的气氛。
  罗芝不担心黄月了。
  其实她本来就不需要担心。黄月从小就是个乐天派,比她乐观得多,不像她,一点点事都往心里压,能把自己憋死。
  “黄月当时学习不用功,她爸妈也不上心,果然现在就不如你,路走窄了,就越来越局限。”
  母亲的语气依旧如此,说教式的、自以为是的,有种不容置喙的理直气壮,每句话都要彰显自己的正确,贬低别人的短浅。罗芝早就习以为常了,但这一次,听着她谈论刚刚经历丧父之痛的黄月,罗芝心里很难受,有些听不下去。
  “仪式上都来了多少人?排场倒是够大的,还单独租了那么大个场地……”母亲一直絮叨,带着霸道的审视,声音里却是一丝不明所以的别扭与较劲。
  不知道在别扭什么。
  罗芝没接话,把刀片贴着果皮,刀刃贴着果皮走,薄薄的黄皮一圈圈蜷着
  落下,仿佛一种没有声音的反驳。
  “但凡当时她爸爸过来问问我的意见,给她选个发展前景好的专业……”
  话说了一半,她突然顿住,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爸去了吗?”
  一句话轻飘飘落下,毫无预兆。
  罗芝手一顿,险些挫到皮:“……没有。”
  空气凝结,病房陷入短暂的静默,走廊里护士推车经过,车轱辘声儿吱呀作响,格外刺耳。
  罗芝下意识地找补了一句:“也许去了,只是我来晚了,没看到他。”
  她声音很轻很小心,但妈妈还是没有说话,把头偏到一边,嘴巴紧抿。
  罗芝心里一紧。
  这个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考试没考好,妈妈就会摆出这副模样:眉头紧锁,双臂环胸,嘴唇抿成一条不容辩驳的细线,整张脸像被什么拽住,垮了下去。
  罗芝如坐针毡,每次出现这个表情,就像一种风雨欲来的前奏,接下来也许是一顿严厉的批评,也许是一场毫无预警的情绪爆发,具体是什么不好说,但妈妈偏要先沉默一会儿,带着某种近乎残酷的审判气息,比具体的斥责都更具杀伤力。
  注定会来的暴雨却迟迟不落下,像是一颗埋在心里的炸弹,随时可能引爆。罗芝无法预测它何时爆炸,也无法避开。
  她越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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