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官署回李府,李缮先去了东府。
钱夫人正和林氏几人说话,翘手指头掐甜瓜吃,状态还好。
李缮看了林氏一眼,挪开目光。
钱夫人只顾着张手给他看:“狸郎你瞧,不是大事,我也是这几年手皮养薄了,放过去,我手上的茧子哪那么容易划破!”
李缮:“母亲仔细养伤。”
钱夫人并不把这点伤放在心上,她想到窈窈,以前不喜欢谢家女是一回事,但这回她和窈窈一同遇刺,她比自己惨得多。
她又问李缮:“倒是谢氏,我听说她逃命路上,摔下山崖,她……可得疼死了?还好吧?”
李缮眼前,骤地闪过一抹倩影。
当时在崖下,解开了她手上的绳子后,她手掌勉力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
好几次,李缮都以为她要摔倒,他手臂一直微微绷紧,做好了随时扶一把的准备。
可是她终究还是站稳了,似乎察觉他的目光,她还拉了下袖子,挡住腕上绳子的勒痕。
…
李缮出了东府,
杜鸣问:“将军,可要备马回去?”
他们原是去押送拓跋骢,既然事情大体解决了,按李缮的习惯定是要回去的,杜鸣其实早就备好马了,就等李缮点头。
只不过这次,他没等来李缮应可。
他悄悄抬眼,便看李缮微微皱着眉,过了一会儿,他道:“不用了。”
说完,李缮也不用杜鸣跟着,大步往后院西府走去。
……
窈窈回到李府,女医替她好好看过扭到的脚与其他大小伤口,唯一庆幸的是,当时山下草厚,没有大伤。
饶是如此,她身上撞到地方,还是露出紫红,在雪白的肌肤上,尤为明显。
郑嬷嬷是被新竹和木兰扶着来的,为了钱夫人,她肩膀挨了一刀,才止了血,得知窈窈回来,她却如何都躺不住,定要亲眼确认窈窈安危。
看过窈窈的伤口,她泣不成声:“我的姑娘,我的姑娘受苦了啊……”
一声又一声姑娘,不是夫人,少夫人。
窈窈喉咙发涩,道:“嬷嬷,你莫要激动,小心伤口别裂了。”
郑嬷嬷:“姑娘无恙,便是要我这条老命又如何,我本就想过了,若你出事,我也要跟着去了,免你在异地他乡孤独。”
新竹和木兰也低头哭了。
窈窈喃喃:“都过去了,没事了……”
新竹再抑不住,道:“姑娘,我不甘心!那老妪发疯,说五爷害她全家战死,姑娘该死,五爷虽是姑娘堂叔,可是姑娘从小可见过五爷一面?”
窈窈眼睫轻颤,自离了洛阳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情绪,便如决堤的水,化成满腔酸楚,从眼角扑簌簌滑落。
其实新竹不说,窈窈也从老妪的话里,猜到自己遇刺的原委。
谢五爷谢翡大窈窈二十多岁,窈窈从没见过他,五年前上党一战,窈窈也才十一岁。
她用力咽了下喉头,道:“是啊,都因我姓谢,也只因我姓谢,我就背上过错与罪责。”
被道婆拖着走的时候,滚落下山崖的时候,她又怕又痛,也想了很多。
“那老人家便罢了,又有多少人因此待我如物。嬷嬷,我有时候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她声音很轻,却又利如刻刀,凿下一笔又一笔痕迹。
郑嬷嬷抱着她,主仆几人泪水潸然,哽咽难言。
屋外,李缮背着手站在檐下,他转过身,本要拾级而下,脚尖又转了回去,到了门口,敲了下门扉。
“叩”的一声,屋内几人皆是一惊,新竹和木兰扶着郑嬷嬷起来,李缮挥挥手,没叫她们行礼,让她们下去。
郑嬷嬷看向窈窈,窈窈点头,她才与新竹木兰离开。
李缮径直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回过头,便看女孩儿坐在榻上,她还咬着唇,用手背抹泪。
但是那泪与不要钱似的,抹了几滴,又如新泉涌出一汪,在她素白漂亮的面上,洗濯一道道蜿蜒轻软的水痕。
李缮从没见过这么会哭的人。
他喉头轻轻一动,就像他刚刚喝进去的水,变成她的泪,蚀进了他心口的缝隙,化成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他干脆挪开目光,道:“你遇刺,是李家疏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等了一会儿,他才听到,她带着鼻音的,软软的一声“嗯”。
还在掉泪。
李缮:“你是不是还不解气。”
窈窈没回答,只是擦着眼泪。
李缮心烦意乱,他抬眸,道:“你方才指桑骂槐,我又没打算和你算账,你心虚什么。”
那疯老妪分不清是非,错把窈窈当仇人,而他因谢家换亲,更因对世家的偏见,待她冷漠至极,她说的是老妪,也在说他。
李缮想,从来都是别人给他台阶下,他是第一次给人台阶下。
只要她别哭了,随便吭一声,他就不会纠着不放,毕竟她总是乖顺的模样,能说什么难听的话。
窈窈擦泪的动作一顿,她抬起水润润的眸子,哭得狠了,眼尾抹匀一道飞霞般,比枝头花蕊娇上几分。
她目光闪烁,语气轻盈而飘散:“若听我说了那一番话,会有人心虚。”
“那个人,理应不是我自己。”
李缮:“……”
……
不过片刻,李缮便从西府出来了。
杜鸣不知道那屋里发生什么,看自家将军脸色比锅底还黑,就知道不是好事。
他再一次问:“将军,可要赶回去?”
李缮:“赶什么,我又不是牛。”
杜鸣:“……”
他一边走,一边气势汹汹点兵:“你,你,你,你们几个,随我来!”
杜鸣和被点到的三五亲兵赶紧跟上他的步伐,亲兵们用求救的目光看杜鸣,杜鸣只好再顶上了,问:“将军,这是要去做什么?”
李缮:“灭了这时候最该心虚的人!”
…
李缮夺门而出后,显然是生气了,窈窈有点担忧,可是,并不后悔。
她不是故意惹恼他,只是,总该找个机会与他说明白,她不喜欢被自己没做过的事牵连,他也本不该牵连她。
只是,她没打算现在说的,是他不装聋不装哑,非要这时候问,所以,该心虚的人是他。
至于往后,李缮会不会更厌恶自己、冷待自己……窈窈想,会有比现在更差的情况吗?不会了,那便无妨。
她收拾好心情,木兰便从屋外进来,又惊又呆,似还有几分不信:“夫人,听说将军他……”
窈窈疑惑:“怎么了?”
木兰:“他去烧了天阳观,给夫人出气去了!”
第13章 把我当什么了
…
三月的傍晚,天黑还早,几缕浮云滞留在天际,割出昏晓之线,地上,一列军兵执着火把团团围住天阳观,划出另一道斜线。
李望收到消息过来时,李缮正命人往天阳观丢火把。
天阳观五十多个道士,全被押在地上,灰头土脸的。
高道长喊道:“将军慎重!三清祖师心胸宽广,绝不记仇,将军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李缮一脚将他踹倒,他踩着他的长须,微微俯身:“那我送你上天,去请你祖师爷会会我。”
高道长肝胆一颤,这李缮果真狂悖!他瞧见李望走来,忙不迭求饶:“刺史大人,冤枉啊!”
这一喊,众多道士:“大人,冤枉啊!救命啊!”
李望问李缮:“你这是做什么?”
李缮不多话,杜鸣拱手道:“大人,天阳观窝藏刺客,害夫人和少夫人遇险,实在可恨!今日势必拔除此观,以正视听!”
李望知道,李缮早就对道观佛寺不满。
它们背后牵连了庞大的世家根系,并州虽归李家父子管辖,太原郭氏等世家,却与道观佛寺来往密切,各自占据地盘。
道士僧人经常背地里替世家处理事务,是世家一把隐藏的刀,又因大亓宽待,他们可免除兵役,减免交税,便趁机兼并土地,肆意敛财,世家子弟不愿应征入伍,就到道观佛寺躲一躲,俨然成销金窟。
李望一向要融入世家,却也不能任由道观佛寺扩张,正好借机打压。
于是,他面露痛色,对那高道长道:“你们窝藏刺客,戕害李府女眷在先,又常年积恶,枉为世外之人,如今就是三清显灵,也救不了你们。”
高道长这才反应过来,李家父子早就想收拾他们了,只恨那道婆惹出由头来。
……
李缮烧道观,不怪木兰这么震惊,大亓优待道士佛寺,他此举简直狂得无边,若放洛阳,不知会如何引起群情激奋。
窈窈也有点惊讶,一手放在心口,轻搭一下。
她知道他心里有火,还好,这把火不是烧向她。
晚些时候,新竹去取热水来,她兴奋地说:“烧水的婆子对我殷勤极了,之前她对我可爱答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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