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他是破庙神像,正温和垂眸,看着雨幕中撑伞行来的少女。
宴北辰没说过, 他到的时候,庙里的神像早就陈旧得碎裂, 只好由他假扮。
神像遥望的地方, 庙门处,少女放下手中纸伞。
她长发微湿,眉眼是晚间的雾, 眸子亮晶晶的。
看见神台上的神像无恙,少女唇角抿出轻微弧度。
虽然现在的她,已不需神像的庇佑, 可还是上前, 虔诚跪坐蒲团。
她离得很近,搞得他的心都悬起, 怕被她识破。
然而少女双眼紧闭,双掌平抵,额碰掌背,认真磕了个头。
她磕头那一刻,把外面细润的雨,带进了他心中——那里本是荒芜,淋完春雨,仿佛埋进去很多有生命力的东西。
大概叫做怜悯。
他一个魔头,竟会生出对旁人的怜悯,荒谬又奇特。
宴北辰才不白占她便宜。
她拜他一次,此后,他佑她一生。
画酒也想了起来,泪中扯出微笑。
然而下一刻,画面继续飞速流转。
神像少年,变成失忆后杀伐果决的青年。
*
青年魔头的弱点,从来就不是弱水箭,唯一能杀死他的,只有天罚。
他的恐惧,源自很久以前,被射过的一箭。
哪怕不再有记忆,依旧切入发肤的痛。
所以在林州,少女握箭扑入他怀中时,那些战栗,都不作伪。
他害怕她,却又想要抱紧她。
当然,比起虚无的害怕,宴北辰更愿意当个恶劣魔头,让别人都怕他怕得要死。
当别人比他更害怕的时候,他也就不怕了。
魔界很多人议论,说他三箭灭两州,狠毒无人能及。
但宴北辰觉得,废物理由就是多。
他一直是个矛盾的个体,拥有治愈系灵根,还能控制恶鬼尸群。
能救人。
但更擅长,也更喜欢杀人。
对待画酒也是如此。
他不想让她太开心。
也不想让她太难过。
他一直以为,多余的关心,不过是他利用她的假身份,对她补偿的怜悯。
他真的尝试过,把她当作真表妹。
面对这个很弱的少女,他了解她试图隐瞒的一切,所以总是游刃有余,带着造物主般的傲慢目光。
宴北辰不喜欢亲近任何人,这与他小时候经历有关。
小时候,他基本处于放养状态,没人管他。断指后,是萝灵姬看他太可怜,才收养了他。
后来他捡到画酒,又把往生骨给了她。
把人带回魔界后,宴北辰开始放养。
心底清楚,有往生骨在,画酒不可能随便死。
不死就行了。
他养人很随意的,就算对待亲表妹,也不会生出更多耐心。
直到他在韩州,意外看见画酒。
脑中的弦紧绷一刻,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真有可能会嫁给别人。
那不行。
至于为什么不行,他认真想了想,要是她嫁给别人的话……
他是不是,还得连她夫婿一起养?
宴北辰立马否决这个念头。
他才不当冤大头,只能不嫌麻烦,把她带在身边。
乍见他仔细思量、斤斤计较的模样,画酒忍不住伸出手指。
可除了一手寒雾,什么也捞不到。
不知何时开始,画面中,巧舌善辩的青年,变得愈发沉默。
或许是,从她冒着危险,去林州找他开始。
那时候他还骗她,同他一起喝了变质的酒。
宴北辰一直觉得,他的脑子,就是喝那酒喝坏的。
甚至蠢到,想帮她拿回神心,让她一同享受崭新的世界。
而最初对青瑶的兴趣,也源自这颗神心。
因为画酒,他决定提前行动。
他隐约记得,在神界刑罚台,青瑶似乎救过他。
但那也不重要。
她既然救他一次,想必不介意多救他一次。
反正九琉神心,他要定了。
为了不让青瑶生疑,他可以任由她无理,可他并没有允许,她无下限去欺负画酒。
她们在魔界别院争吵时,他冲出去接住青瑶,想的只是,别把神心摔坏了。
等青瑶站稳后,他转眸看向画酒,目光幽怨,心想她怎么这种伎俩都对付不了?
真是白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什么都没学到。
其实他比画酒想象的还要厉害,她想要什么,告诉他,哪怕天上的星辰,都能给她摘下来。
可画酒什么都不想要,她只想要他的爱——那是唯一一样,他给不起的存在。
为了挡天劫,她利用他欢好。
按理说,宴北辰该杀她,但他没有,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画酒被关起时,宴北辰来到赌坊二楼,戴着鬼面具,沉默靠在窗边。
目光投出去,细雨如丝,下在青石街道。
行人无数,整块天幕都灰了,一如他的心情。
不知什么吸引到宴北辰,他静静垂眸。
雨幕中,是一家三口。
男人笑着撑开伞,将妻儿一同笼罩住,任由自己湿了半边肩,漫步在有些陈旧的街头。
宴北辰觉得没意思,抬目远眺,望见竹笼小道,芭蕉叶新。
参差错落的屋檐下,站着更多,像一家三口那样的普通魔族。
他们拥有的很少,却又格外容易满足。
那时候,宴北辰的眼睛还没瞎。
在这平凡午后,想起被关在石牢的少女,他第一次生出悲伤的情绪。
为着与他无关的一家三口,为着尘世间,最平凡的喜乐。
宴北辰愣神间,雨渐渐停了。
街头出现卖花小贩,脸上洋溢着笑,拉着木板车,沿街叫卖。
魔界种不了这么多花,大概是从人间载来的。
一板车五颜六色的花束,吱呀吱呀,轧过青石街头,奔向夕阳沉落的尽头。
直到再也看不见,宴北辰才收回目光。
他甚至在想,自己有没有可能,有一天也走进人群。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掐熄灭。
追族权力的道路上,要么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要么,就踩着别人的尸体上位。
一旦开始,就没有中途退出的选项。
窗台边的宴北辰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站到那下面去。
他只会踩着累累白骨,登上顶峰。
再后来,他进入梦中,瞎了一只眼,曾经的惶恐变成憎恶,尽数发泄到画酒身上。
他清楚地感知到,他们不会有未来了。
*
石牢里,少女还没有醒过来,借着微弱的光,他望着她的眉眼出神。
宴北辰的直觉一直很准。
这一次,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要输了。
输了,就得赔命。
放在以往,无论输赢,都该是很畅快的事情。
反正他没有虚度光阴,付出了一切努力。
但现在,他的胆子似乎缩水了。
宴北辰真切地感受到,他竟然在害怕。
不,那不是害怕。
是恐惧才对。
这种恐惧,让他想紧紧抱住画酒,汲取温暖。
可画酒身上也是冰凉的,她甚至还需要别人去温暖她。
于是他松开她,想起今日,自己又是一身黑衣,几近无声道:“其实,我还是更喜欢穿红色。”
因为想成为,能光明正大喜欢你的顾照寒。
那一刻,宴北辰终于有了决定。
他已经无法回头。
可她还会有更多机会。
此后很多夜晚,他们日日同榻而眠,所有的交流,只为融合往生骨。
过程无疑是痛苦的,但面对未知结局,他在陪她一起痛苦。
赢了,他们一起赢。
输了,让他一个人输。
宴北辰不想解释什么。
在未知结局的情况下,他宁愿让她恨他。
起码这样,她会想要活下去,而不是和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往生骨融合完成时,画酒的眼睛出了问题。
他只好故作冷漠,放她出去,然后再用易容蛊,扮成小哑巴去看她。
他不敢说话,一说话就露馅了。
可她说,她恨他。
很多人恨他。
宴北辰以为自己不在乎。
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可他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大战前夕,画酒沉睡着,宴北辰捞起她的手,一点点包裹住。
他的声音很轻:“我以前没养过小姑娘,甚至没养过人。不知道该把你养成什么样,请你原谅。”
这话是真的,连伐弋都是他从战场捡回来的。
赤蛇就更简单了,偶尔丢两根胡萝卜,它就能高兴一下午,别烦他就行。
他从来没有花费过如此巨大的心力,去养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