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赤姜没察觉她的异样, 还在没心没肺地笑, 追问画酒为什么呆在这里,不回神界。
  看着赤姜启合的唇齿,画酒根本没听清他的话, 脑子懵了。
  赤姜不是死了吗?
  死在苍野之战伊始。
  赤姜叽叽喳喳时,一只手伸出人群,朝这边挤过来。
  还没看见全貌, 画酒就听到她愤怒的声音:“赤姜, 你磨磨蹭蹭干嘛呢?芃羽星君可是嘱咐过,让我们快点赶回去……”
  终于挤到两人面前, 看清赤姜对面的姑娘,锦羽忽然止声,满眼喜色:“画酒!原来你在这里啊!”
  她激动上前,一把抱住画酒,“颜银天妃急得到处找你呢!你不知道那架势,把人吓死了。”
  颜银慌忙找她?
  这下画酒彻底混乱,“她为什么找我?”
  锦羽闪过一丝惊讶,目露担忧,摸了摸画酒额头:“不找你才奇怪吧?你可是她最宝贝的女儿。其实和你吵完架,天妃就后悔了。别和她置气了,赶快回星州吧。”
  听着听着,画酒愈发惊疑。
  接下来,从锦羽口中,她听到一个全然陌生的颜银。
  一个与星沉言关系和睦、极为宠爱她的颜银。
  画酒听不下去,忍不住打断:“青瑶呢?”
  锦羽顿住,转头悄悄问赤姜:“青瑶是谁?”
  赤姜想了好半天,“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云州天君的女儿。”
  经过提醒,锦羽大悟,连忙应和:“对对对,就是她!”
  锦羽面露怜悯,觉得青瑶挺可怜的。
  她听说过,颜楚天妃性子暴躁,对待青瑶非打即骂,连幻思宫都不许青瑶来。
  更遥远的记忆,是锦羽携使出访云州时,她远远见过青瑶一面。
  少女无疑是漂亮的。但或许是被打怕了,看见生面孔,只敢怯懦缩在角落,根本不敢上前。
  用锦羽的心里话来说,就是完全被养废了,不会有什么出息。
  听见青瑶现如今遭遇,画酒没觉得庆幸,斟酌良久,终于问到更在意的问题:“那,宴北辰呢?”
  画酒紧紧盯着两人,不敢错过他们一丝一毫的反应。
  锦羽更疑惑了:“谁?”
  面对全然陌生的名字,锦羽怀疑自己听岔了。
  赤姜倒是若有所思,确定不知道这号人物后,果断摇头:“没听过。”
  画酒急了,怎么会没听过呢?
  他们都见过宴北辰,一定记得他的。
  接下来,画酒急切描述,试图让两人回想起来。
  虽然她神色着急,言语混乱。
  但他们也没有打断,而是认真听她说完。
  “你们想起他了吗?”
  画酒艰难说完,目光带着点渴切的希冀。
  虽然不忍戳破,但锦羽也不得不说出最残酷的事实:“画酒,我们三人从小一同长大,你的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叫做宴北辰的少年。”
  赤姜点头,认同这个说法。
  得到答案,画酒失去全部力气,再也不想问任何问题。
  两人想劝她回星州,画酒拒绝了:“我现在不想回去,你们不要说在这里见过我。”
  她需要静静,谁也不想见,也不想被找到。
  锦羽和赤姜虽然担心,但也不好强迫,只能任她离去。
  与两人告别后,画酒独自走过很多地方,没有再试图去寻找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她心底隐约有个答案。
  或许宴北辰真的彻彻底底消失了。
  不找,就不会再失望。
  她独自拂花酿酒,撑伞走过烟雨江南,攀登上最彻寒的雪山,见雾凇霜云。
  她认真地过好每一天。
  有时画酒会感慨,原来邪魔死去之后的世界,是这样宁静。
  世人遗忘宴北辰,不再记得曾令他们恐惧憎恶的邪魔。
  很多年过去了。
  只有画酒依旧记得,宴北辰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遵照他的遗言,认真地活,见山川河流,浮生百态。
  可她始终感觉,缺了什么。
  晨日照暖天光时,画酒站在凉亭,眺望满池夏荷。
  清池上,二三鹤影飞过。
  沿岸街道,站着无数平凡人。
  他们脸上挂着笑,又开始新的一日。
  画酒眸光微动,冒出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
  ——也许,这就是宴北辰为她留下的遗物。一个没有误会,没有委屈与血泪的平凡世界。
  一切都回到正轨。
  这个世界,是她最满意的世界。
  除了没有一个叫宴北辰的人,处处都很好。
  *
  邪魔死去后的两百年,画酒回到魔界林州。
  对画酒而言,魔界承载她无数伤心。
  可她还是回来了。
  在凉亭看见的人间喜乐,让她想起,业火中见过的孤独少年。
  紫雷覆盖下,苍野业火不尽。
  画酒不仅看见前世的灭世劫雷,还看见另一重景象——那是少年前往长幽山洞,寻找她前,从林州离开的孤独背影。
  时隔两百年,画酒也来到这里。
  长命和赤蛇早就离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画酒凭借模糊记忆,找到那棵桃树。
  宴北辰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想到这里,画酒眼底温柔,望着迎风招摇的繁茂桃树。
  她来这里,本来只想坐下,待上一整天,感受少年离去前的孤独。
  却意外发现,脚下竟然还埋着法阵。
  画酒皱眉退开两步,裙角拂过土壤,桃树下,金色法阵完整露出。
  法阵的主人早就死了,却也不是能随意打开的,无声向外倾泻灵力巨压。
  带着杀意的凌风刮过画酒周身,忽然停在她面前,变得和煦,温柔绕了过去。
  感受到熟悉气息,法阵在画酒面前,自动打开。
  这是宴北辰留下的。
  画酒眼睫微颤,上前两步。
  法阵之下,埋着几坛贴着红纸的酒,每张红纸上,都写着相同字样。
  是人间的女儿红。
  可宴北辰是个魔头,不会知道人间的习俗。
  唯一可能是,两人下界捉拿穷奇时,偶遇的那对新人。
  新郎热情留下他们,在小院喝喜酒。
  画酒趁机追进新房,宴北辰则留在外面,缠着新郎官。
  大概是那时,他知道人间的喜酒,是用来宴请宾客,祝福新人白首的。
  画酒心底有些涩,一坛一坛,将它们取出来。
  拿酒的过程中,她仿佛看见长命和赤蛇,围着埋酒的白衣少年。他正垂着眼,认真做一件无聊的事。
  埋完酒,宴北辰背靠大树,坐了很久。
  他终于明白,人族为什么会愿意,花漫长的时间等待酒醒。
  因为心存希冀,此后每一天,都不会觉得无聊,只活在美好期待里。
  靠着桃树,宴北辰笑了。
  可是他知道,他不会等到那一天。
  埋下的酒,或许此生,都没有机会再打开。
  “有什么关系。”他轻声对自己说。
  他在酒上设下法阵,只有他的力量,能打开法阵。
  如果这些酒,不能出现在他们的婚宴,那还可以陪他,一同永世沉寂。
  总归会有意义的。
  宴北辰知道自己会死,还是毅然起身,踏上求死之路。
  画酒在燃烧的业火中看见的,就是他从桃树下,离开时的背影。
  画酒的手开始颤抖。
  她都知道的。
  他从不被她理解,却一直包容着她的绝情。
  取完所有的女儿红,画酒数了数,一共九坛。每一坛都擦得很干净,保存完整。
  红纸上,都是宴北辰亲笔写的字。
  他珍重埋下的、毕生最高昂的愿望,仅仅是九坛女儿红。
  画酒的眼泪,终于一滴滴砸落。
  取完所有酒,还剩下一枚留影珠。珍珠粒大小,待在不起眼的角落。
  要是不注意,很容易将它忽略。
  画酒半跪在泥地,感觉呼吸都被扼住,还是伸出手,颤抖将它取出。
  摆在画酒面前的,就是邪魔全部的遗物。
  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九坛女儿红。
  以及一枚很小、很小的留影珠。
  他以为这些,会令心上姑娘满意。
  于是不再牵挂,从容赴死。
  第98章
  魔界无人之地, 画酒坐在桃树下,哀恸出声。
  留影珠被她捏得发烫,烙铁一般。
  掌心忽然传出轻微响动, 像是里面的东西要挣脱她。
  画酒止泪,打开掌心,滚烫的珠子飞往半空,折扇般展露画面无数。
  泪珠悬在下颌, 画酒扶着桃树站起身,仰望那些飞快闪过的情景。
  这枚留影珠, 是个跨时间的产物,它真正意义上,串联起宴北辰的一生。
  第一幅画,是少年清澈如水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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