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 第29节

  孟臾真的很想招手拦停一辆计程车就此绝尘而去,她沉默片刻,只是放开他的手,提建议:“我有点饿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说完,不待他回答,她摸出手机打开点评软件,边翻边说:“这附近有间餐厅口碑还可以,人均消费也不贵,我请你吃。”
  夜风倏地钻进谢鹤逸空荡的指缝,她指尖带来的暖意褪去,只有风霜般的凉意。
  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店面虽然临街但环境很清静,大堂的卡座都是用垂幔和木质镂空雕花屏风隔开的,私密性还不错。
  穿统一制服的女服务员迎上前,将平板电脑递过来,孟臾翻开菜单,垂眸挑选了几道菜,递过去让对面的人过目:“你看看还想加点什么?”
  大概是灯光太暗,谢鹤逸看不清屏幕,眯了下眼,“不用了,挑你爱吃的。”
  孟臾见他兴致不高,热情追问:“没有喜欢的吗?这可是我第一次用自己赚的钱请客哦。”
  见状,谢鹤逸姿态闲适地靠在椅背,唇角浮起浅散笑意,语气轻慢地低声逗她,“那挑菜单上最贵的加两道吧……”
  孟臾眼前滑过刚看的极品官燕的图片和价格,立刻肉痛叫起来,“啊?”
  谢鹤逸促狭笑着问她:“刚才是谁说要养我来着?这不是你自己选的普通人消费水平的店吗?”
  真是东郭先生遇到狼,好心没好报。孟臾鼓着脸,有点后悔自己太过冠冕堂皇的大言不惭了,跟他在这方面置气做什么?她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故作云淡风轻道:“加呗,我请得起,只是怕吃不完浪费——”
  她咬牙切齿地举起屏幕给他看,但还没完,眼瞅着谢鹤逸对身旁的服务生过来,“你们店里最贵的酒,开一瓶。”
  服务生立刻笑着说好的,然后把酒牌调出来,“您看这款可以吗?”
  谢鹤逸语调闲散地笑说:“这得问今天请客的老板。”
  孟臾骑虎难下,不情不愿地下了单。
  得,这下子这顿饭没俩月工资下不来了。花自己辛苦赚的钱吃一顿不怎么爱吃的饭,真不是什么特别愉悦的体验。换算下来,这一杯红酒就得她上两天班,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孟臾仰首又喝了一口。
  对面的谢鹤逸就着她精彩纷呈的反应吃了几口菜,酒没怎么喝,大半瓶都被孟臾当饮料似的灌了进去。之前,他总不准她喝酒,后来发现她虽然嘴硬,但实际做起来,也只是喝些味道清淡的果酒,度数都很低,他便没再管。
  孟臾讲话有点大舌头,“我明天要去见我妈。”
  “嗯,知道。”谢鹤逸回应她。
  “五哥告诉你的吧?”说完这句意义不大的话,孟臾才发觉自己好像真的醉了,脑子恍恍惚惚地根本无法正常思考,这酒刚开始喝还不觉得什么,但可比在永无乡喝的那些花果酿制的清酒上头多了,才喝了几杯就头重脚轻的。她推开面前的杯盏,撑着扶手摇摇晃晃站起身,“吃饱了,我该走了。”
  谢鹤逸走到她身边,“我送你。”
  “不用!”孟臾推开他的扶持,背着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强调道:“我自己能叫车。”
  “不行。”谢鹤逸不容置疑地说:“你醉成这样,一个人我不放心。”
  秋风一入夜就格外寒凉,卷住孟臾的衣裳,钻进去吻得她鸡皮疙瘩直立。她只觉醉得更深了,头发被风裹起来,交缠在额面,她难耐地晃了晃脑袋。
  餐厅门口,司机已经尽职尽责地拉开了后排车门,孟臾权当没看见,但她走路快不起来,晕得厉害,防着摔跤,还要避免滑倒。碰到树就扶住站一站,树皮的粗粝感漫进手心让她怔了下。
  一时没有站稳,谢鹤逸抬手来扶,她下意识攀住了他的手臂。
  孟臾醉眼朦胧地看了他一会儿:“……我不回谢园。”
  说完这句,她松开他继续往马路边走,却被谢鹤逸拉住,妥协道:“不回谢园,我给你找地方住。”
  “不用你管,我自己能安排好。”孟臾凭借思维惯性,拿出手机,查看酒店订单,准备叫个车过去。
  谢鹤逸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冷声道:“孟臾,我说了,你喝醉酒不能一个人,不安全,听不懂是吧?”
  孟臾看他沉着脸,下巴绷得极紧的样子,撇撇嘴,泪珠子从眼眶里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你干嘛这么凶啊?我听得懂,就是不想照办不行吗?”
  谢鹤逸多少年都没见过孟臾这样了,她从小就不怎么哭,除了父母出事那次,其他大多时候受了委屈了不起就红下眼眶,哽咽两声,现在却哭得一塌糊涂,眼泪随着她的声音大颗大颗往外砸,簌簌地落,让他心头发软,让他无可奈何。
  他敛眉抚上她的肩,抬手替她拂去眼泪:“哭什么?”
  孟臾脑子根本是不清醒的,只是哭腔浓重地重复,“我难受……”
  “我心里难受,胃也难受。”她蹙紧眉宇捂着嘴,含糊道:“想吐……”
  话音刚落,孟臾就侧过脸去,弯腰对着绿化带干呕了几口酸水,什么都没吐出来却比吐了更难耐,她眼睛都睁不开,哭得满脸都是泪痕,任由一旁的谢鹤逸卡着下巴,用手帕给她擦拭了唇角。
  显然,她的酒量很一般,谢鹤逸心下不禁后悔刚才纵容她喝了大半瓶酒,但现在也没有后悔药,垂眸低声问:“怎么样?还想吐吗?”
  孟臾轻轻摇头,额面抵在他的肩窝借力,酒精对中枢神经的麻痹让她整个人都昏沉地不行,她脑袋埋在他颈侧辗转,幽幽吞吐气息,不稳当,轻轻发颤。眼泪和热气齐齐靠近,撩拨地他喉间发渴。
  谢鹤逸认命地叹气,温声哄她,“我去买解酒药给你吃,你乖一点,去车上等我。”
  说着,他揽住她的腰半抱半拖地往车子的方向走,被挣脱,又牵住她的手腕向前走了几步,沉声斥她,“先上车!”
  他不容拒绝地直接将人塞进后排,就听孟臾扒着车窗玻璃嚷嚷着表达抗拒,“我不回谢园!”
  合着又绕回来了,谢鹤逸懒得跟小醉鬼计较,顺着她的意思说:“你不是要住酒店吗?我送你去。”
  南江市中心,酒店顶层套房。
  法式家具、水晶吊灯、樱桃木桌柜、羊毛地毯,每一样都好像燃烧钞票俯视皇室,厚重的天鹅绒幕布拉下,遮住窗外半座城的灯火。
  孟臾刚才一直醉得不省人事,几乎是被他半抱着弄上楼来的,此刻终于稍微清醒过来了点儿,意识回笼,她半靠在贵妃榻上,目光逡巡环视一圈,“……这不是我定的房间。”
  谢鹤逸没回答她,而是将路上买的解酒药拆出来,端了杯即热的温水递过去,“先把药吃了。”
  孟臾不肯接,撑着靠背坐直身体,语气前所未有的低落消沉:“以后……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别再管我了。你说我矫情也好愚蠢也罢,人活一口气,气散了我就该死了。”
  谢鹤逸被晾了一会儿,没接话,也没见生气,只是扶着膝盖,顺势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来,摘掉鼻梁上架着的眼镜,随手扔在小几桌面。
  角落里的地灯泛出暗淡苍白的光,他半阖着眼,支着额角靠在那里,让人无端觉得倦怠,竟然好像没力气同她耍花腔。
  那些年,孟臾一直都知情识趣,乖巧顺从,他省心惯了,却没想到掩在那层皮下的性子竟然会烈成这样,人不大,气人的功夫不浅。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见招拆招,一手好兵法,就是不肯就范。
  可若真扪心自问,她这样硬气他也是喜欢的,仿佛没什么事能真正看到眼里,世间万物在她跟前都是寻常东西,有一股横冲直撞的漂亮傲气,这才像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一段空白的沉默后,他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没有发火,甚至轻声哼笑了下,“真是个小白眼儿狼,我对你不好吗?一定要离开我才高兴吗?”
  “用我想要的方式离开你,或许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用你想要的方式靠近你,我很痛苦……”说到这里,孟臾又忍不住落了泪,她立刻抬手抹掉,趁着还未完全消褪的酒意,与他对峙:“你对我再好,也不会给我想要的,而你想要的,我也做不到,我们之间……就只能到这里了。”
  大概是在酒精的刺激下,她醍醐灌顶一般地想通,即便谢鹤逸是爱她的——不管他肯不肯承认,她都真切感受到了被爱的感觉,但他的爱,很局限,似乎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而他们的死结,也并非谢鹤逸肯不肯低头的问题,如果能奏效,哪怕假意敷衍她,难道不是最直接解决问题的方式吗?
  谢鹤逸向来自诩目标至上,唯一所求就是她能像过去那样一直陪在他身边,但目前的状况摆在眼前,她一身反骨毫不掩饰,显然无论从他口中说出爱或是不爱,她的意志均不会以此为转移,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
  既然如此,何必本末倒置?
  她所求的自由独立他永远都给不了,再给她增加有恃无恐的筹码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这其中的关节,怕是谢鹤逸早就心知肚明,所以就是不肯松口,因为知道根本没意义。
  “孟臾——”她闻声看过去,谢鹤逸陷在深色的沙发里,说不出的孤单可怜,他垂着眼皮,声调平静无波:“……我今年三十二岁了,活到现在,也就你在身边时,才觉得人生还有点儿乐趣。我是不可能答应你到此结束的。”
  淡白的灯光折在他身后,孟臾目不转睛,一个偶然的瞬间,让她得以窥见他眸底闪过的那片偏执而压抑的阴翳来。
  第43章 灵与肉
  大概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孟臾有些神志不清似的向前凑了下,复又很快回过神,不可以靠他这样近,想要迅速撤开,但榻上空间有限,她不小心差点跌落下去时,谢鹤逸伸手捞了一把,将其按在身侧。
  她浑身绵软无力,就这么顺势靠在那里看着他,要把以往的委屈通通倒出来一般,哽咽着控诉:“可我不是你闲来无事逗乐子的玩物,而是个活生生的人,我这么痛苦难道你都看不到吗?”
  谢鹤逸像是已经心烦到极点,蹙眉反问她,“到底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对你的痛苦无动于衷?”
  他心里不高兴,脸色暗沉沉的。大约是很不舒服,一直低垂着眼睫,手指撑在两侧反复推揉眉骨和眼廓的位置。
  离得近了,孟臾才发觉他眸中的红血丝,她看不过去,制止他说:“……你别用手这么用力揉眼睛,会感染的。”
  谢鹤逸压根儿没打算理会,闭上眼不再看她,手下动作一刻都没停。
  他坐在那里,整个人都有些昏暗,衬得骨节分明手指愈发白,她的心尖儿无端颤了下。
  静了静,孟臾鬼迷心窍地直接凑上去拉下他的手,待谢鹤逸反应过来,她温热柔软的唇已经贴在了他薄薄的眼皮上,辗转地轻轻吻过去——
  滚烫的呼吸带来的热敷缓解了无休止的酸胀感,他被生理性的泪水浸湿的睫毛抖动得如同蝴蝶振翅,窸窣擦过她温软的肌肤,心知此刻睁开眼,视野依然是一片模糊混沌,甚至可能看不清她的表情神色,可心底堆积的戾气和颓倦被她此刻的举动熨帖消弭却是真的。
  不是假意的讨好,而是出于本能的举动,分明违背了她此刻内心坚守的意志,她这样奋不顾身要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样子,让谢鹤逸近乎疯狂的痴迷。
  他无暇分神去深究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扶在她后腰的手蓦地收紧,一把圈住她纤细的腰身,稍一用力就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压在了几步之遥的床上。
  孟臾只觉瞬间天旋地转,不禁惊叫出声,却被他愈加牢固地困在怀中,根本无法挣脱,她有些羞恼,又想起是自己自作自受,自我鄙视一番后,怪声怪气说了句:“你可别多想,我只是怕你瞎了……”
  谢鹤逸极淡的轻笑了下,“瞎了也照样儿能办你。”
  他的声音低到近乎喑哑,大概是她耳朵根太烫了,显得他的唇格外凉,带着点略微干燥的触感,一下一下地轻轻啄吻她耳后那片敏感地带。
  孟臾不作声,他深深地吻上她的唇,像是要把两人肺中的空气消耗殆尽,再共同享受最终一刻濒死的窒息快感,酒精和情欲的作用,让孟臾很快不受控制地瘫软在他的身下,她哆哆嗦嗦地战栗着,颤抖着,手臂紧紧圈上他的脖颈,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细而闷的低吟从唇齿间溢出。
  他拥住她,俯首压在她耳边,温声叫她的名字:“孟臾——”
  她眯着眼,难耐地应了声,就听他四平八稳的声音响起,“任何人都不可能有随心所欲的绝对自由,你追求的自由也是相对而言的。而为了所谓的自由,你同样要妥协,要接受,要放弃很多别的东西,也一样会给你带来痛苦。”
  孟臾只觉脑子像是被灌进了一桶浆糊,根本无法思考。这样的关头,谢鹤逸这个神经病竟然接着刚才的话茬,开始跟她讲道理好好沟通起来,青天白日里不能讲?相对而坐时不能讲?非要弄到深夜的床上来说?
  他进入后游刃有余地吐纳调整了下呼吸,继续说:“至于平等,我比你大十岁,你就当成是发扬咱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尊重一下从小把你养大的兄长,行吗,嗯?”
  行吗?好像应该是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难道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无理取闹吗?
  谢鹤逸的动作不激烈,力道却控制的无比精准,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孟臾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折磨死了,一面却矛盾而可耻地享受着这种感觉,她呼吸急促地张着口不断向后仰着脖颈,像一尾搁浅在沙滩的鱼,反复地绷紧又舒展开身体。
  思绪混乱成一团乱麻,孟臾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悲的事实,谢鹤逸这个人对人心的掌控已经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说话做事的分寸几乎是他融进骨子里的本能,明明手拿把掐她所有的心理状况,如果纯粹是为了压制她,本来可以说得更难听的,但他没有,他甚至没用任何过分的、刻薄的语言攻击,就让她无地自容起来。
  谢鹤逸不动声色地呵出一口气,循序渐进道:“还有你想要的独立,我可以保证,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别像上次那样一声不吭地乱跑,我不会再干涉你做什么工作……其他别的,但凡你说出口,我都能办成。”
  他语气中的沉稳笃定与下面贯穿她的程度简直如出一辙,孟臾像是才终于清醒过来,她咬唇咽下呻吟,不肯买他的账,“我开口求来的,跟你主动要给的,能一样吗?”
  仿佛打哑谜一样的对话,谢鹤逸竟然还能接得下去,似乎根本早就对她所求的一切都了然于胸。
  他们关系的转变,无非是一个有正当名目的身份,说到底不就是婚姻吗?
  如果她是想成为他的合法伴侣——
  他伏在她身上,声音压得很低,“……那些东西,不止会给你来正面的满足,还必然会伴随负面的、消极的、甚至是会让你很难堪的影响,你得到了也未必就会觉得有那么好,但如果你是真的愿意承受,我当然……”不知为何,谢鹤逸突然止住话头,侧过脸轻轻蹭弄亲吻她的耳尖,哑声劝哄:“孟臾,你年纪还小,等你再长大一点,时移世易,也许过几年,你就会发现一切问题都已经迎刃而解。”
  她被他细碎绵密的热吻和近在咫尺的低沉声音弄得酥麻了半边身子,快感和晕眩感轮番席卷而来,几乎要让她溺毙在这欲潮之中,残余的三分醉意发挥冷却作用,情绪延宕令她不由得收紧,本来出于绝对掌控位置的谢鹤逸被打乱了节奏,转瞬的失神带来一声被情欲支配的闷哼。
  “我不懂。”孟臾抿抿唇,扬声驳他:“你总想凭阅历把本该我自己领悟的东西硬塞给我,可有些事,不是我亲身去经历,我理解不了,也接不住。”
  眼见根本说不通,谢鹤逸抬手,将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头发捋到她耳后,孟臾只觉他的手指攫住她后脖颈越收越紧,而话音的语调却愈发低柔,带了点显而易见的蛊惑意味,叫她挺直的脊背都软了下来,“乖宝宝,回来吧,像以前那样陪在我身边,嗯?”
  她默不作声,把脑袋转向一旁,想要逃开他掌心的钳制。
  他低低长叹口气,带着示弱性质的保证道:“只要你回到我身边,你想要的,我都满足你。”
  孟臾晃晃脑袋,试图赶跑被酒精麻痹的软弱,清醒道:“那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他的指尖移开她后颈寸许,按在她的耳根,妥协:“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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