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 第28节
周遭重新开始飘起零落的雨丝,正好给了孟臾下来的台阶,她劈手从他那里捞过伞,嘟囔道:“下雨了,有伞不打吗?”但她之前从来没用过那把伞,按了半天都没能撑开。诸事不顺,她心气难平,迁怒一般低声抱怨:“啧,你这伞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孟臾正杵着伞胡乱晃动,谢鹤逸突然伸手过来,大概是想要帮她弄,随着啪嚓一下雨伞的开合声,他探进来的手指好巧不巧地被锋利的合金伞骨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立刻随着翻开的皮肉渗出。
她着实被吓了一大跳,惊怔不已地抓住他的手腕,“你的手,流血了!”
谢鹤逸接过伞撑在两人头上,垂下眼睛,面无表情看着皮开肉绽滴血的伤口,漠然道:“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啊?”孟臾简直理解不了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几颗血珠子滚落到她掌心,刺目的鲜红开始让她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想去按压止血,又怕弄巧成拙,她无所适从,想了想说:“扇庄有急救药箱,离这里不远,你跟我去。”
秋夜里的风都带上了凉意,扇庄里此刻空无一人。
孟臾安排谢鹤逸坐在她的工作台前,疾步去取了药箱过来,再把酒精、碘伏、棉签和创可贴挑出来在桌面摆开,拆开包装,为难道:“东西不太全,只有这些,我先帮你简单处理一下。”
谢鹤逸仿若浑然无所觉,任由她侍弄。
伤口在食指指腹,不算很深,但狭长,血一直没止住。
孟臾满脸认真细致,动作尽可能地轻柔,边用棉签蘸取酒精擦拭边轻轻吹气。
凉凉的,痛楚仿佛都变得似有若无。
她见他从始至终都无动于衷的样子,蹙眉问:“不疼吗?”
谢鹤逸垂眸,目光落在伤口上,“不疼。”
“就嘴硬吧,不疼才怪呢。”孟臾很不以为然,手下动作不停,却越放越慢,她目测了下大致长度,撕开最大号的医用胶布,小心翼翼地贴在伤口处,强调道:“待会儿你回去,一定要再去医院处理下。”
谢鹤逸随意捏着手指,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再说吧。”
“你不要不当回事儿啊,弄不好可能会破伤风的……”孟臾见他又在用大拇指腹隔着胶布按压伤口处,不满地啧声道:“你老去碰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谢鹤逸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桌面上一些半成品,还有她摊开的手写笔记本及合上的电脑,他看到上面的内容,像是在转移话题,又像是心血来潮,随口问:“平时工作忙吗?”
她没细想,敷衍着说:“还行。”
他探究问:“只做扇子吗?”
她沉吟片刻,认真回答:“不止。其实学习手工制作过程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平时我还会调研采访本地的一些老师傅们,翻翻古籍,做做考证什么的。你知道吗?知网里目前关于腰扇的论文是空白呢。你想啊,如果一直没有人做深入的理论研究,那不就传承断代了。前段时间南江市文联组织编纂地方志,来我们这边取材民俗文化,用的就是我的成果,还给我发了一笔稿费呢。”
“哦……”谢鹤逸了然地点头,轻笑着赞赏道:“这么厉害啊。”
孟臾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来,轻嗤一声,“你少来了——”
时机正合适。她不再看他,低下眼睫,心平气和道:“你根本就不关心我到底想做什么,在你心里,我什么都不做才好。你只想让我像个附属品一样陪在你身边,迁就你,讨好你,等着你,守着你。我知道你手头上事情多,最近还要一直往这边跑,很累,可是我做不到你想要的那样……”
谢鹤逸看她坐在那里,掰开了揉碎了向他细数她胸中主见,声气很慢,字字砸实。也冷淡也柔和,言辞犀利,举止有度,落在他眼里,突然就有了点温柔妩媚的意趣。
明明不久前好像还是软绵绵的一团孩子气,怎么就长大成这样了呢?
手指伤口处重新渗出血来,浸湿包扎的胶布,孟臾比他还要先察觉,扯过他的手腕查看情况,担心道:“怎么回事啊?别耽搁了,你赶紧回去,最好让陈医生看一下。”
他的心顷刻间就软了下来。
第41章 让他滚
照理说,之后孟臾至少应该关心一下谢鹤逸手指的伤情到底如何,再怎么样也是她弄的,虽然是不小心,但眼下他们的关系,似乎找不到太合适的立场。
次日黄昏,她坐在工作台前,再一次划开手机,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发这条消息。
观察完孟臾短时间内变幻多姿的表情,一旁的田欣凑过来,意味深长道:“呦,跟谁聊天呢?看起来特像坠入爱河的样子。”
孟臾向下扣住手机屏幕,面露些许苦恼,笑着否认:“不是……”
“诶我老早就想问你了,那位谢二哥其实是你前男友吧?”田欣看孟臾瞬间瞪大的眼睛,还以为被自己猜中了,轻嘶一声,“他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脚踏两只船?三只?……不会是个海王吧?”
“不是。”孟臾否认,好笑又无奈地叹口气,“田语嫣,你这脑洞也开太大了。”
田欣的声音不由自主抬高,“不怪我胡思乱想啊,实在是他那张脸看起来就很……渣男。”
孟臾忍俊不禁,好奇问:“怎么看出是渣男脸的?”
“很好认啊,就是那种棱角分明,眼睛长长的,鼻型很挺,嘴唇薄薄的,平时不怎么爱笑——”顿了顿,田欣拿起一把扇子随便摇着,推翻了自己的推论:“不过,真要是什么绝情谷谷主的话,应该也不会大老远天天跑来找你求原谅什么的……”
孟臾笑了几声,她现在只是迫切需要一个倾诉对象而已,直言不讳道:“他不是来求原谅的,只是……想把我抓回去。”
“这么刺激啊?”田欣脑回路果然跟普通人不一样,感慨道:“那他肯定爱惨了你吧……”
孟臾语气波澜不惊:“才不是,他亲口说的,不爱我。”
“什么?!你确定他对你没那方面的意思?这说不通啊,昨天在永无乡,如果眼神能杀人,我表哥都被他杀一百次了。”
“可能是……单纯的占有欲作祟吧?你不知道,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孟臾不确定。
田欣捂住额头,“开什么玩笑?要不要我帮你想办法试探一下?”
孟臾像是有些兴趣,“……怎么试探?”
“那也不难……”田欣清清嗓子,开始传授她积累的理论知识:“男人嘛,都是嫉妒的化身,你想含蓄点儿的话,可以无意间告诉他,你要和别的异性去约会,吃饭啊什么的都故意发个朋友圈,激发他的危机感。要是想一步到位的话,你就直接告诉他,你爱上别人了,打算跟对方结婚,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打扰你。我表哥,现成的工具人。”
“不行!”孟臾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能利用启冬哥做这种事。”
田欣见她不肯,啧啧两声,“又不是来真的,是假装的啊。再说了,他那个老好人,不会介意的。”
“那也不行。”
孟臾心说昨天晚上在紧要关头她都没有提邵启冬的名字,更不用说田欣口中那所谓含蓄的方法,对普通人或许能有效果,拿来对付谢鹤逸,除了刺激他气个半死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可能性,最后还得自己承受怒火。虽然那个一步到位的方法,倒不失为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选择,但她不能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当天晚上,邵启冬接到赵润年的电话,对方说他在南江有个私人酒会,邀请了圈内一票投资人和制片人,都是能攒得起大盘子的人物,想让他们送几把扇子过去给来宾当礼品。并客气表达了具体要求,说时间比较赶,快递会误事,最好是能说会道的人亲自到场,或许还能拓展一下销路。
这分明就是在点孟臾的名字。
孟臾得知后,没多想,便答应下来。
她向邵启冬请了随后的两天假,打算趁这个机会见完闵筱柔再回来。最近一直忙东忙西的,唯恐谢鹤逸不分青红皂白强行带她回去,加上近情情怯,其实本来早就该去的,反而耽搁了许久。
到达指定地址,才发现是一座露天的日式庭院,面积不大,进门就是诧寂风的假山和罗汉松,空地上摆满长桌,食物琳琅满目,宾客推杯换盏。
穿和服的服务员一路迈着小碎步,躬身引孟臾走进铺满榻榻米的和室。
不知为何,她莫名有些不喜欢这里,来之前顺势推销的念头也熄灭了大半,只想赶紧给赵润年送完扇子立刻离开。
赵润年收到消息,出来站在包间障子纸木格门前招呼她,笑呵呵地说:“小孟来了——”
孟臾走上前,将手中扇子的包裹递过去,目不斜视道:“赵总,这是您要的东西,已经按照要求分别包装好了……您忙,我就不多做打扰了,先走了。”
“那怎么行?我还要介绍几个行业内的朋友给你认识呢,他们有的是作家,还有的是教授,都是文化人,对咱们那腰扇特别感兴趣,你可以好好介绍一下……”赵润年眼里含着热切,不容置喙拉开包间门。
一室热火朝天,推杯换盏。
孟臾迟疑了下,肃容拒绝:“不好意思,赵总,我还约了别人,下次有机会我再……”
赵润年像是真的喝醉了,脸上挂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竟然直接大喇喇地上手揽住孟臾的肩膀,面对包间里的人摆摆手,不由分说道:“跟大家介绍一下啊,这位小友就是我那个忘年交……”
孟臾蹙眉,不动声色挣脱他的扶持,与之拉开了两步左右的距离,面带微笑颔首,“告辞。”
赵润年明显嫌弃她不识抬举,抬手挡住她的去路,不解问道:“你怎么回事啊?之前不是挺上道的么,里面那些人,你随便说几句好话,做成一单两单的都能让你们忙活大半年。我是好心帮你,还成驴肝肺了?”
考虑到他是邵启冬的大客户,孟臾并不想就此将关系搞僵,便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今天确实有别的事……”
赵润年不依不饶,似笑非笑道:“你该不会以为他们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吧,你也想太多了,都是体面人。”
“您多虑了,我是真的有事。”说完,孟臾就打算越过他向外走,日式建筑空间主打小而精,刚迈出两步,就在走廊拐角处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谢鹤逸,还有身后半米处尽职尽责跟着的裴渊。
她心中一窒,真是邪了门了,怎么到处都能碰上?是巧合吗,还是别的原因。
这么一耽搁,赵润年就走到了近前,她听到他悻悻然地吐槽了一句,“装什么清高啊……”
孟臾不理会他,疾步走到谢鹤逸身边,她无暇深思旁的事,只是与他交换了个眼神就被迫得低下头去,沉默地随他往外走,偏偏身后赵润年还没弄清楚状况,好死不死扬声问了句,“这么不识相,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听到这句,谢鹤逸闭了下眼,却没有回头,而是对一旁的裴渊说:“你告诉他,让他滚。以后都别想再做生意了。”
裴渊留下善后,他知道老板不屑与赵润年这种人多说,由他出面处理最合适。
孟臾心里同样清楚,赵润年那种层次的人平时根本够不着到谢鹤逸跟前回话,他没亲自出手教训人只是因为觉得对方不配,说到底还是骨子里根深蒂固的阶级意识,可这事儿是因她而起,虽非她主观情愿,却不得不领这份情。
深秋的夜,四处都冷透了。
外头呼呼荡荡的风,顺着孟臾的脖颈窜到头上去,她额角有些昏昏沉沉的痛。
两人站在路边的车子前,谢鹤逸低声吩咐她:“今晚回去住。”
孟臾摇头拒绝,“……我定过酒店了。”
谢鹤逸脸色不虞,叹口气说:“先上车。”
“不了。”孟臾抱臂拢紧衣襟,抬眸注视着他,问出心中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约了人谈事情吗?”
谢鹤逸没答她,而是自顾自发问:“这就是你所谓的工作吗?如果我不在这里,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孟臾听出他话音里带着的戾气,几乎算作凶狠,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意乱,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就算你不在,我也能处理好,我根本没打算进去。况且,赵总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他最多就是逞一下口舌之快,不会真的做出什么不轨之事……”
谢鹤逸克制住快要漫出来的不悦,沉声教训她:“你才见过几个人?”
孟臾丝毫不怯,淡淡回视,“看不起我?就许你洞若观火,就不准我见微知著?你教过我的,一节见,则百节知矣——”
顿了顿,她又说:“我之前跟赵润年打过很多次交道,像他这种自诩学者的生意人,你只要一捧再捧他所谓的文人风骨,总能让他自己戴上镣铐,束手束脚,不敢轻举妄动。”
话音刚落,孟臾就听见他没好气地说:“我教你识人辨物,不是为了让你用在这种场合的。”
她义正言辞地回:“这种场合并不多见,况且,我不认为努力工作就低人一等,能靠做自己喜欢的事养活自己,我觉得很好。甚至……如果你可以接受普通人的消费水平,那么连你的开销,我也是有信心负担得起的。”
谢鹤逸被她这种无厘头的假设弄得有些啼笑皆非,大概是懒得同她掰扯,偏过脸没搭理她的异想天开。
片刻后,孟臾再接再厉,不顾他轻嘲的脸色,唇角噙着笑,牙尖嘴利质问:“谢鹤逸,我养你。你能做到随叫随到,我说一你不说二,我让你向东你不向西吗?”
这是个前提根本不成立的虚构性问题,首先她养不起他,当然最重要的是,不管是哪一方信誓旦旦对另一方说“我养你”,最终都极有可能走向“我养的你”,归根结底,因仰仗而卑躬屈膝绝非长久的相处之道。
尤其谢鹤逸这种人,让他仰人鼻息,大概会比死还难受吧。孟臾本以为他会反讽自己两句,却没想到等半天都没等到回应,她不由得瞥眼过去,见他又在莫名其妙地用力按压右手食指指腹那处伤口。
她轻啧了下,连忙扯住他的袖子制止,皱眉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啊?”
谢鹤逸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拇指的手,声音很淡,“你不是要走了吗,管那么多做什么?”
又来了,直觉告诉孟臾,这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但谢鹤逸不想说的事向来一句都不会多说。外界给的他会忍受,自己选的他会接受,没有哪个部分是需要她来分担的。在他眼里,若是谈及伤痛,似乎除了祈求同情外没有其他欲图,他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很多事情,他不说,单靠她猜,要猜到猴年马月去?
第42章 我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