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 第21节

  宁知衍脸色微变,确认问:“……正规渠道吗?”
  “不然呢?要是想绑人,我还用得着你?”谢鹤逸眸色未变,声音却沉下来,“何况,这是你的分内之事,宁部长。”
  一番连消带打,叫你不办都不行,宁知衍暗忖,说他病的不轻吧,竟还知道随心所欲和无法无天是两码事,克制在规则内行事。他的要求是有点棘手,可无非流程繁琐了些,倒不是不能办。
  “我特么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宁知衍脸色难看,骂骂咧咧的,但没办法,为今之计,赶紧把孟臾给他找回来才是正途。又与他交换了些细节信息,才出门去。
  夜色深沉寂静,谢鹤逸一个人静坐在书房里,整座谢园气氛低抑,大气都没人敢出,就连灯光都只剩下这一间。
  窗外挂着一轮弯弯的上弦月。
  距离南江市区一百多公里外的溪和镇,孟臾半夜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看到稀薄的月光低垂,透过窗帘缝隙若隐若现。
  这是一座依河而建的老民宅,外墙原本雪白的墙面斑驳剥落,被风吹雨打磋磨成灰褐色。
  尽管已经住了两三天,乍一看,周遭的环境仍觉全然陌生,孟臾不由得恍惚了下,
  孟臾重新闭起眼睛,躺在枕上,眼前不断回放着刚来到镇上时的画面,她走过的那条数里长的古街,沿着青石板巷,穿过的一栋栋民居和作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第30章 心城(上卷完)
  此刻,比起孟臾到底在哪儿这个问题,占据谢鹤逸脑海中更大位置的是——为什么?爆炸的引线毋庸置疑是他和宁知衍的谈话被她听到,但隐雷是什么时候埋下的?
  孟臾能突然消失地无影无踪,肯定是提前做好周密详实的计划和万无一失的准备的,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呢?
  谢鹤逸回想起出差前那段日子,她先是故意激怒他,然后顺理成章地疏远他,最大限度减少两人的接触,以免被他看出异样来,至于临走时的表现,要么是有几分真心的不舍,要么就是障眼法。
  谢鹤逸从棋笥中抓起一颗棋子自弈,摆在棋盘中,情势立转,原本白棋的必胜之势顷刻间翻转。
  孟臾十几岁时跟他学过半年的围棋,她兴趣不大,哄着他高兴的意图更明显。每次输了就耍赖,倚小卖小地要求下一局再让她多先行几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为陪他解闷儿,最认真时,要数听他讲棋诀,脸上那股子兴奋劲儿掩都掩不住,一瞬不转地抬起乌灵的眼珠看他——以实击虚,以逸待劳,则攻必破,战必克——想到这里,谢鹤逸竟然嗤笑了下,她倒是融会贯通,学以致用。
  说不定,这会儿她就躲在哪里猫着蛰伏呢。
  直觉上,谢鹤逸并不认为孟臾跑到国外去了,毕竟能出去的渠道有限,以她手头能掌握到的资源,真出国反而好排查。可是,他又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直觉而放弃不查这条线。宁知衍抱怨线索太多,未必就没有她欲盖弥彰的功劳。
  她太了解他了,又占尽先机,提前算准他的棋路,甚至想好下一步的应对。
  赢这一局,是必然的。
  谢鹤逸的手指在棋盘上敲了敲,心情复杂,说不上来是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赏,还是玩鹰的被鹰啄了眼的挫败——呵,你太可笑了,自诩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不是把她当成掌中雀吗,竟不知早就养出了一只伺机展翅翱翔的小鹰?
  这种欣慰与荒谬交织的矛盾割裂感,几乎让谢鹤逸失神,以至于差点忘记一开始要推演的问题是什么。
  宁知衍说孟臾出走是因为他管得太严了,有压迫就有反抗,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但和强势的他相比,她真的太弱了,光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让人心生怜惜,遑论在他身下辗转哽咽时濡湿的眼眸中只映出他的样子,这样小小的人儿,怎么就能迸发出这样强的力量?
  可细想之下,很多事情,其实都早有因果预兆。
  孟臾刚开始学琵琶时,手指头不知道磨了多少水泡硬茧,茧子磨掉是老皮,可若一段时间不练,指腹蜕出新皮,又会周而复始循环这个过程。更别提手腕抽筋,十指钻心,疼得眼泪滚出来,却从没瞧见她叫苦喊累过。若说单只为讨好他,她完全可以摆摆样子撒撒娇,她明知自己是最吃她这套的,但她没有,归根结底,是骨子里的清韧本性在支撑她的脊梁骨。
  谢鹤逸,终究是你看轻了她。
  孟臾刚来谢园时,他的日子过得很混乱,除了厌倦就是无尽的躁狂。一开始,他根本没把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当回事儿,只当是为全谢晚虞的念想,什么挡灾,什么替孽,纯属无稽之谈,安慰剂效应罢了。可相处下来,他竟然像野兽一样嗅到了被疗愈的可能性,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他愈发深陷,他逐渐回到生活的正轨。
  尤其,那年夏天,他去玩滑翔伞险些出意外,最后死里逃生,之后孟臾却无缘无故发烧,病了大半个月时,他甚至相信或许冥冥之中,确有其是。
  她像是一把锁,又像是一把钥匙。
  孟臾家里出事后,虽然是用他接下来这些年的自由与家里置换,才帮她解决掉危机,谢鹤逸却觉得仿佛从漂浮在半空中落了地,重新找到那个自洽平衡点。他甚至阴暗地想过,也好,自此之后,她便不再是父母利益输送的牺牲品,从头到尾,都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就好比,一望无际的黑暗荒原倏忽升起一轮圆月,他只想摘下月亮,据为己有。
  他无法忍受任何一丝一毫失去的可能性,用十多年的时间,砌起一座密不透风的城池,自以为能困住她,却不料到头来一夕崩塌,她奋力跳了出去,独困他一人。
  和融法师说,既修行出离心,便要不沾、不着、不执,他竭尽全力参悟,却还不如她生来得道,既能全情投入,又能随时抽身而出。
  爱你爱得能豁出命又如何?事到临头,照样毫无留恋地叛离而去。
  以此推定,往日里那些对着他的做小伏低,更像是手段多于真心。
  可即便证明是假的,他也想要,这又是为什么呢?
  真的看不清吗?非要把心剥出来,才能明白吗?
  谢鹤逸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他无比憎恶这样的自己。既然想她眼中只看着你一个人,只喜欢你一个人,只听你一个人的话,那当她把爱捧到你面前时,口口声声说是心甘情愿为你挡灾消业时,为什么你不能低下高傲的头颅给予她同样的回馈呢?
  那样,或许她就不会离开。
  他自厌地想,她不是你,你不能强求她如你一般自我周旋。
  于他而言,离情去欲不是出离心,身在情中不动情才是。情爱皆是执念,本质都是非理性的,这和他赖以生存的法则相悖,甚至可能会让他再次走上自毁一途。生而为人,出于本能,任何需求似乎都不该高于对生的渴望,而现在——
  谢鹤逸垂下眼帘,抬手抹掉面前那盘棋,黑白相间的象牙棋子在地上起起落落,声音脆的像是断掉的纷乱心弦。
  他攥紧手掌,指尖并拢用力抵住掌心被胸针划开的伤口,那里再次渗出血来,刺痛感反复侵袭他的神经。
  孟臾是他的私有物。
  就算是死,也得先把她找回来,给他陪葬。
  —上卷完—
  第31章 人海中
  孟臾恍惚以为自己是抽离的旁观者,又好像是身处其中的参与者。
  按道理她应该是看不到自己的脸的,但此刻,她不仅能看得清楚身后那人是谢鹤逸,还能看清自己的表情变化。
  她觉得好热,特别热。气温高带来的燥热,让浑身汗津津的。
  谢鹤逸的一呼一吸近在咫尺,全部喷薄在她后颈处,温热的吐息让她大脑缺氧一般的发昏,她的心脏跳得快要飞出来,喘息声无法掩饰地倾泻。
  不对,她不是已经逃离开他了吗,怎么还被禁锢在他的怀中?
  她下意识地挣脱,拼命想推开他,但那种不断升腾的糅杂而微妙的感觉却让她欲罢不能,连手都抬不起来,徒劳地垂在身侧。
  她如同一个被炽热燃烧殆尽的稻草人,烧得额面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呼吸频率变得急促,近乎窒息的快感堆积,逐渐攀升,她甚至能感受到体内滚烫的跳动,是梦吗?是白天还是夜晚?
  体感像是热烈而真切的仲夏夜,但窗帘缝隙中怎么透着天光大亮?
  周遭一切明明都是混乱而虚幻的,可所有的感觉却又那么真实。
  整个世界朦胧而魔幻,他们交颈拥抱,剧烈地亲吻,舌头纠缠在一起,唇含着唇,她像是脱离地心引力,来到月球表面,有一种空茫的舒适感。
  她轻而易举悬浮到半空中,却又被他拖回地面。
  他俯身从她的额面一路亲吻到胸前,吮舔让一切都变得湿漉漉的,再用牙齿慢慢的磨,力度很轻,绵密的快感却如期而至,逐渐攀升——孟臾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身下的床单,脊背绷直,脚趾蜷缩在一起,连哼吟声调仿佛都变得粘腻起来。
  他似乎是把手指伸了进来,弯曲着试探性地按压那处敏感点,她瞬间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指缝间黏糊糊得漏出,这种感觉很不合理,她怎么会对他感同身受?
  应该是梦吧?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像是沉溺在深海潮汐中,根本无法清醒过来。
  孟臾觉得自己似乎也不想那么快醒来,当意识到是在做梦后,她甚至开始放纵自己,虽然似乎都是现实中似曾相识的蒙太奇式的剪辑,但这种新奇而酣畅的快感却在现实中很难获得。
  只谈性,不要爱,当然是最轻松的,在她的潜意识里,性是浅薄而低端的,而爱往往伴随着高深的痛苦。
  转瞬之间,场景再次变换,他握住她的腰,她抬手搂抱住他修长的颈项,每一次的喘息都被他的动作撞碎,她只觉浑身虚软到一丁点儿力气都提不起来——忽然停滞的快感终于让孟臾从梦中惊醒,磅礴的空虚旋即袭来。
  孟臾瞥一眼窗外,这几日秋老虎,初秋天气回热,倒像是盛夏。
  她抹掉额角的虚汗,抬手捂住眼睛,调整姿势在床上翻了个身,明明她只是午睡半个小时,没想到竟然做了一场这样奇怪而羞耻的春梦。
  下午还要去扇庄工作,她不再多想,起身收拾,在心里将这种情况归咎于激素水平的异常。离开谢鹤逸后,她不再需要吃短效避孕药,停药的这三个月以来,月经期紊乱,戒断反应十分明显。
  但没关系,一切都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恢复正常。
  孟臾如今住的地方是溪和镇上的一间老宅,主人是一对没有儿女的老夫妻,她大三那年参加社团活动,在南江市人民医院当志愿者陪诊时认识的。
  老人家完全不熟悉医院里全电子化办理业务,几乎寸步难行。当时林奶奶的挂号、检查、住院都是孟臾帮忙办理的,一来二去,难免聊一聊家常。
  孟臾知道邵爷爷是制作腰扇的手艺人之后,很感兴趣,于是找机会来溪和镇考察了下,当然也是以备不时之需。
  果不其然,用上了。
  不需要学历,工资虽然不高,却是她喜欢做的事,只要再小心些掩藏行踪,几乎如同与世隔绝,这份学徒工像是为当下阶段的孟臾量身打造。
  白天,孟臾就在凌云扇庄跟邵爷爷学习制作腰扇的技艺,傍晚下了班,她就沿着青石板道一路走去河边的一间叫“永无乡”的小酒馆,找新认识的朋友玩。
  田欣直播卖扇子,孟臾就在旁边喝两杯小酒吃一顿简餐。
  今天去得有点晚,到那里时,田欣正坐在一楼门口的文创区对着手机直播,但像是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
  “可以旋转扇面的团扇,卷起来插在腰上,就叫腰扇,是魏晋时期文人的标配,大家看一下,这把是超细竹丝做的麈尾扇,绸缎布的包边,感兴趣的话在二号链接,尽快拍哦,主播马上要下播了。”
  她眯着眼看屏幕,“贵吗?不贵啊,这个包边工艺要真正做好很难的,讲究卷而不曲,我们的老师傅要一个小时才能包一把……”
  瞧见孟臾进来,田欣犹有余力地冲她挥挥手,用眼神示意她先上楼去。
  二楼客人不算多,灯光偏重氛围感,是刻意压低地昏黄。
  孟臾坐在靠窗的位置朝外看去,溪和镇虽然不是什么热门旅游景点,但毕竟在南江周边,最近要创建文明城镇,河道两岸隔几步就垂挂一个红色的灯笼,此刻月华升起,桨影摇曳,三两游客正站在拱桥上拍照。
  没过多久,田欣也口干舌燥地上楼来,在孟臾对面落座,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茶水。
  “怎么样,今天直播间人多吗?”孟臾又提壶给她倒水,边笑着问。
  田欣天性乐观,“还凑合吧,总有人愿意为这些传统的手艺买单的,而且上个月镇上办汉服节,我们线下卖的还不错。”
  孟臾说:“还可以尝试对接一下高校,让邵爷爷他们这种手艺传承人去大学讲讲课,或者拍古装戏的剧组,说不定有机会做联名推广。”
  田欣点头,“这倒是个思路,诶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刚好还有几个朋友或许有门路呢。反正啊,咱俩再不济,也比我表哥强,他就完全不是做生意那块料。”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这间小酒馆的老板邵启冬从楼梯处转了上来,田欣以掌掩口,压低声音吐槽,说曹操曹操到。
  邵启冬大概是听到之前她的话了,但只是好脾气地笑笑,不与她计较,走近她们桌前打招呼,“小月来了。”
  孟臾转过脸轻笑起来,叫人,“启冬哥。”
  在孟臾眼里,邵启冬是那种不会做生意的生意人。
  小酒馆也好,扇庄也罢,他都根本没把这些当成生意在做,勉强保证营收和开支流水基本持平就好,好像只是因为父辈老了,他便放弃大城市的工作,回来接手而已。但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得不的感觉,就是在很顺其自然地在做一些事。
  他们真正熟识起来,还是前阵子的汉服文化节,邵启冬受镇上之托,负责接待当地企业协会的一行人,本来定好在席间唱评弹的琵琶伴奏老师临时爽约,孟臾便自告奋勇顶了上去。
  “吃饭了吗?”邵启冬撤开凳子,坐下来问:“后厨有现成的三鲜浇头,我让师傅给你们煮碗面吧?”
  “嗯,好。”孟臾点点头,就听田欣说:“哎呀好烦,我减肥呢,不吃面条,等会儿我回家吃点水果和酸奶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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