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 第20节

  孟臾一怔,没领他的情,敷衍说:“都行吧。”
  察觉到他明显冷下去的神色,她默了默,到底还是加了句,“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再说吧。”
  谢鹤逸像是突然意兴阑珊,他不再看她,掌根撑了下桌面,起身走了。
  窗外的雨像是又大起来,雨滴坠落,击在廊檐外的池子里,涟漪一层层荡开去,有锦鲤冒上来喘气。
  孟臾垂眸看案上那卷经书,里面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
  她憎恨地想,他的佛不是一直教人不执吗,依她看来,全天下执念最深那个就是他。
  爱是执念,非要不爱就不是执念?
  他们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愿意向谁妥协,相安无事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孟臾没再故意找茬,就这么冷着他,谢鹤逸手头事也忙,像是分不出多余的精力,便由着她去。可这种脆弱的表象,如同薄薄一层水汽凝结而成的泡沫,只要稍微施加一些微不足道的外力,就能轻易瓦解。
  直到谢鹤逸出发那天,接近傍晚时分,裴渊来谢园接人去机场。
  孟臾最近乖得很,今天更是整日没出门,陪他喝了一整个下午的茶,炭火泥炉煮的极品陈年白牡丹,又浓又醒神。
  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长差,下楼前,孟臾却突然像是有些不舍,凑上来,手指攀上谢鹤逸的手臂说了句,“一路顺风。”
  她年纪还轻,不必涂抹什么都肌皮饱满,此时一靠近,撩拨得他喉间发干。
  一身郁结之气稍解,谢鹤逸轻笑着拥住她,低声嘱咐,“工作的事不要着急,慢慢来。”
  “嗯,我知道。”孟臾望着他的眼睛回应,像是把宁知衍婚礼那天闹得不愉快就此揭了过去。
  谢鹤逸转身离开,孟臾走回书房窗前站定,看见他从一楼门口走出来,脊背笔直,长身鹤立,身后跟着拖着银色行李箱的裴渊。
  “谢鹤逸——”
  孟臾扬声叫他,谢鹤逸应声回眸,漫天晚霞铺陈开,将她周遭镀上一层绯红的轮廓,隔得距离有点远,他看不太真切孟臾的眸色,但能确定她是笑着的。
  她挥挥手,跟他作别:
  “再见。”
  第28章 必杀技
  不知为何,孟臾突然觉得眼睛有点疼。
  看着谢鹤逸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她闭了闭眼,将眼眶的酸胀感压下,然后抬手摘下头顶的鸟笼,打开把那只吱吱乱叫的雀鸟放了出来。它从她掌心跳到窗台上,扑腾着灰扑扑的翅膀踱来踱去地觅食。
  瞧见那傻鸟像是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用手指抚着它的尾羽用力推了推,小雀儿才反应过来,终于振翅飞走了。
  她不再耽搁,下楼回房间收拾了点不起眼的小东西,放在随身携带的包里,出来跟李嫂报备说待会儿约了人,要去逛商场买几件面试穿的衣服。
  李嫂抬眸看她,不咸不淡地说:“先生吩咐过,孟小姐出门要让司机跟着,八点之前得回来。”
  孟臾点头应声,温声细语知会她:“嗯,就算迟也不会晚太多的,最多逛到商场关门。”
  李嫂不再说什么,谢鹤逸平日里怎么对孟臾,他们都看在眼里,又不是狱卒看管犯人,晚一两个小时不打紧,何况他一整夜都在飞机上,不可能会知道这些细节。
  孟臾捏着包,坐进车子后排,心里一刻不停的在盘算,最多到十点,司机就会发现自己失踪,李嫂也会知道,届时谢鹤逸正在万米高空的公务舱,他出公差,肯定不是包机,各类审批严格,无法使用卫星电话,联系受限制,也就是说,至少要到十五个小时以后,等飞机在异国他乡落地,他才能处理这个消息。即便能联系到他也无所谓,航道是固定的,就算他手眼通天,也做不到让飞机半途折返。
  裴渊此次随行,不在南江,李嫂能请示的人或许只有宁知衍一个。
  他是搞侦查的,这些招数再熟悉不过。孟臾就不止一次听他讲过,凭空消失在高铁站的领导,改名换姓偷渡的官员的事,她大概知道漏洞在哪里。当然,她也清楚自己肯定做不到万无一失,但没关系,只需要多设置些障碍给他,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足够了。
  孟臾定了张两天后从北京飞日内瓦的机票,不出意外的话,宁知衍会直接安排人去首都国际机场的登机口守着堵自己,但肯定是见不到她人的。喵又
  这只是欲盖弥彰的障眼法。
  兵者,诡道也。
  谢鹤逸通古文,也喜欢她学,她从小就要求自己至少要懂皮毛,他书房那架通顶书架上的各类书籍,她闲暇时基本都翻过。看得最多的是史书,读史使人明智。那天念错那本香道启蒙书籍的名字时,嘴硬说不能当饭吃,不过是跟他赌气罢了。
  孟臾下车时,跟司机说,想跟朋友吃个饭,需要他多等一会儿。
  其实她根本没约任何人。
  孟臾从商场侧门走进熙攘人群里,直奔一楼卖场,用现金买了两件最基础款的衣服,和一顶假发,然后去洗手间将身上的裙子换下,接着掏出手机,长长吁出一口气,面无表情把这只时刻掌控着她行踪的手机关机,扔进垃圾桶,再从商场的正门走出来。
  广场上此刻正热闹,人头攒动,像是只要走进去,就能隐入尘烟。
  大门口新换的巨型美陈从高处垂落无数深蓝色灯带,如同一场美轮美奂的光幕星雨。
  孟臾从那群比划着各种搞怪姿势拍照打卡的年轻人中间穿过,她平静地想,去吧,去像他们一样,过你憧憬的行止由我,自由快意的生活吧。
  这是一场她准备将近四年的叛逃,光是想想就觉得刺激而疯狂。
  孟臾步履不停,穿过马路,穿过人满为患的步行街,穿过一条没有监控的巷子,到另外一边拦停一辆出租车,她的目的地是到高铁站,但她不是去坐火车,而是提前让司机在车站外面的租车行将其放下。
  这间车行是连锁机构,本地借,异地还,还是挺方便的。
  之前,孟臾和同学一起出去团建时租过车,对于流程很熟悉,只要登记身份证驾驶证,交押金就可以办。
  她将证件递过去,客服拿起来对着电脑核对信息,很快打好单子递出来。
  孟臾收回来时,垂眸看了眼那两个字——孟月。
  她原来的名字。
  这就是谢晚虞临终前留给孟臾的报偿,也是她的杀手锏。所谓脱离掌控,最困难的那部分从来都不是成功跑掉,而是怎样才能确保不被谢鹤逸抓回去。她必须要有个新的身份,不然肯定寸步难行。
  之所以选择自驾,最重要的原因是谢鹤逸根本不知道她会开车,这还是她大二那年,偷偷用孟月的身份报名学的,后来预备要用,所以见缝插针找机会练习过多次,车技算不上多么好,勉强够用。
  启动发动机汇入道路车水马龙中那一刻,孟臾松了口气想,一切顺利。
  诚然,她占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先机和便宜,这些都很容易做到。
  接下来,就看她留下的那些线索起不起作用了。
  谢鹤逸知道她失踪的消息会有什么反应呢?会第一时间赶回来吗?孟臾不确定,这次是重要的公务出差,他应该没那么自由。
  尽管谢鹤逸一直对她很不放心,可他或许没真的想过自己会逃走,而且会这么快跑路吧。毕竟,前几天他们还在书房心平气和地写字,讨论她接下来找工作的事。他甚至低下身段主动向她示好,邀请她一起去旅行。
  被人反叛、背刺、逃离的感觉不可能好到哪里去,可谢鹤逸对旁人是不会大发雷霆的,孟臾了解他的性子,心里越生气面上反倒越平静,大概会有短暂的失态,然后就恨不得立刻把她抓回去承受滔天怒火。
  那他要到哪里找人呢?自然是要有的放矢,那就需要根据素日里蛛丝马迹推测。
  可不管是考雅思申请欧洲的学校,还是梁颂年那里关于她妈妈的消息,都只是孟臾故布疑阵而已,她从来没真的打算去,但谢鹤逸这种多疑且有足够能力排查的人,不一一确认,他怎么可能甘心,做这些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
  而时间,恰恰是她所需要的。
  孟臾扶着方向盘,将车子开上高速,车速变快,夜风沿着没关紧的窗缝嗖嗖地吹哨子,她抬手按下按键升起车窗,把呼啸的风完全阻隔在外。
  南江的都市霓虹和烟火红尘通通被抛诸身后,渐渐离她远去。
  第29章 灯下黑
  等谢鹤逸再回到南江,已经是三天后,先到公司,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梁颂年。
  裴渊丝毫不敢懈怠,亲自跑上跑下,额上的汗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轻手轻脚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身后跟着大喘气的梁颂年。
  刚才裴总助已经特意警告过他,老板在气头上,回话之前一定要慎重。
  梁颂年看过去,谢鹤逸正仰着脖颈靠在椅背上,他这几天都在飞机上,大概是没休息好,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恹恹的,气势却丝毫不减。
  见他没开口让自己坐下,梁颂年只能站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述完毕,从他在瑞士偶然碰到闵筱柔开始,到回国找到孟臾向她传递消息,讲到孟臾一开始的拒绝,还有前几天,她再次找到他询问有关闵筱柔在日内瓦生活的详细情况,包括住址、工作和一些人际关系,还有如果她过去该怎么取得联络。
  最后,梁颂年收住声,将孟臾留下来的那枚弯月形状的宝石胸针递过去,放在谢鹤逸手边的办公桌上。
  他供认不讳道:“谢董,还有这个,前几天孟臾给我的,她说等哪天您问我话时,让我不要有任何隐瞒,这……就是物证。我当时不明白她什么意思,现在才知道。”
  “你倒是坦诚。”谢鹤逸冷嗤一声,倾身将胸针捏在指间,垂眸,手支在桌面揉捏酸胀的眉心。
  梁颂年心说,哪里还能由得了我?识时务者为俊杰。况且,孟臾既然冒险提前向他预警,就是要保护他,他得领情,没必要再严防死守。
  谢鹤逸刚收到孟臾失踪的消息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她或许是被谁绑架了,直到宁知衍把垃圾桶内关掉的手机和她在商场的购物小票摆出来,他才不得不承认,她就是故意跑了,她竟敢真的跑了。
  他只恨不得立刻把她抓回来,静室也不必关了,干脆用铁链锁起来,绑在床上,从早做到晚,做到她崩溃,神志不清只认识他一个人,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跑。
  可三天过去了,连个人影儿都没找见。
  裴渊带梁颂年出门去,室内重归寂静,落针可闻。
  谢鹤逸掌心握住那枚胸针,看着那细窄尖锐的顶端,手不住的收拢,攥紧,直到皮肤被刺破,流出血来,肉体上的痛楚却诡异地为精神的难耐带来些许纾解。
  回到谢园,望见书房窗前挂着的那只空掉的鸟笼,又让他勉强压下去的戾气重新提起来,倏地,谢鹤逸抬手掀掉身前的条案。
  李嫂站在楼下,听见上面传来重物轰然落地的响声,直震得人心口发颤。天花板仿佛都有尘埃扬起。
  没人敢这会儿去触谢鹤逸的霉头,直到晚间宁知衍过来。
  他刚过楼梯拐角,就见满地狼藉,条案掀翻在地,案上的春瓶摆件砸得粉碎,瓷片散的到处都是。宁知衍弯下腰瞥了一眼,满脸痛惜,“宣德年的摆件,雍正年的春瓶,谢二你特么疯了吗?不想要可以给我啊!”
  心里却难免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想,从前只觉得孟臾乖巧懂事,搞不懂谢二到底喜欢她什么,如今真要刮目相看。
  只是,砸碎点东西还在其次,宁知衍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他这样失控了,似乎是从接手手头这摊事儿那年开始,他就将所有旧事付之一炬,把轻狂埋进沟壑,专心致志替家里办差事。
  谢鹤逸这个人,谙熟规则,蔑视规则,利用规则,也能当好规则里理智而冰冷的假人。现在却为个女人,枉顾规则,甚至连正事都置之不理,传到北京那边儿,还不知道要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
  宁知衍嚷嚷着暴殄天物,刚一走近谢鹤逸身边,鼻尖就闻到仿若刀锋舔血的浅淡腥气。心中疑惑,上下打量却又看不到任何伤口,他摇摇头,只当是错觉。
  谢鹤逸垂在膝头的手虚虚攥着,脸色阴沉,声音也低哑,开口就是兴师问罪:“她能去的地方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你手底下是一帮废物吗?”
  傻子都知道谢鹤逸此刻心情郁悒,但好歹还给他留了点面子情,没把自己骂进去,宁知衍不作计较,“不是没有线索,是线索实在太多了,得逐一排查,你以为是在演电影吗?你动动嘴皮子,下一秒我就能把人给你变到面前来。这中间牵扯到方方面面的人和事,要思路清晰,要分析,要协调,要沟通,工作量巨大,都需要时间的。再说了,孟臾又不是什么通缉犯……你急什么?说不定她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你再忍几天。”
  谢鹤逸却像个瘾君子似的,似有若无地冷笑一声:“……我一天都忍不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好好的,孟臾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宁知衍哂笑,“还不是因为你管的太严了。”
  谢鹤逸不以为然,“是因为你婚礼那天,她在门口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宁知衍,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中间有你横插一杠子。”
  他的语气森然,到最后已然像是要撕破脸,话讲到这一步,宁知衍有些语塞,“我……我那只是看不惯,想给孟臾打抱不平而已。”
  谢鹤逸脸上满是不耐烦,身体绷得很紧,“如果不是这样,你以为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好好跟你说话?”
  屋里燃着的沉香味道愈发浓郁,简直是要透不过气。宁知衍腹诽,好家伙,合着都是他的错呗?真够可以的,这就是精神控制的逻辑吗?全赖他头上了,听那口气还得让他感恩戴德跪谢不杀之恩。
  真是偷换概念的高手,孟臾听到他们谈话是不假,但最关键的还是谈话的内容吧,难道是自己拿刀逼他说的那些不要脸的话?更别提之前他和孟臾之间堆积已久的矛盾了,即便没有他心血来潮地插手搅和,他们那不正常的关系也是迟早都要崩塌的。
  可是谢鹤逸正在气头上,宁知衍不欲、不敢也不能硬碰硬,只得插科打诨道:“怎么,想打架?这几年你忙得跟拉磨的驴一样,没怎么练过吧,真动起手来,未必打得过我。”
  谢鹤逸僵硬的肩膀稍稍放松下来,没理会宁知衍的玩笑话,面无表情说:“不管孟臾去哪里了,到底有没有去找她妈妈,你都给我把闵筱柔弄回国……尽快,我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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