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 第18节

  汪兰九拉过她的手,放在膝上,“真乖。怪不得谢二一天到晚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藏着掖着,恨不得你除了他谁都不要见。再见你几回,我都想把你拐走了。诶我记得,你好像是今年毕业,学的还是艺术类相关专业吧?”
  “嗯。”孟臾点头确认,却没继续接话介绍,尽管正常情况下她好像应该要毛遂自荐一下,专业对口,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份天降馅饼,但接下来呢?万一汪兰九问起她的工作着落和毕业后的打算呢,她不想再撒谎了。
  好在,汪兰九似乎很快反应过来这个话题不妥,又说:“我让他们出去吃午饭了,待会儿等服装师和造型师回来,你再试,一共八套,和我的礼服是对应的。”
  孟臾说完好,复又想,汪兰九这样看重这场婚礼,每个细节都事必躬亲,想必是非常在意宁知衍的。
  大概是看穿她的心思,又见她这样沉默谨慎,不知怎的就有了倾诉的欲望,汪兰九自嘲笑道:“跟他结婚,只是因为……当下我需要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
  汪兰九垂眸,沉默片刻,继续道:“就好比很多人爱情长跑,谈了七八年的恋爱,最后不但修不成正果,反而会分手,甚至闹得此生不复相见。我和宁知衍的情况虽然不太一样,但道理是通的,走到这个节点上,面前摆着的只有两个选择,不结婚,就得分道扬镳,我……不清楚能不能跟他在一起一辈子,可我能确定的是,我做不到以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别的女人,没办法,只能自己先把宁太太的位置占了,嫁给他咯。”
  顿了顿,她状似潇洒地耸耸肩,加一句总结,“没赚,但也不亏。”
  像是非要给她步入这段连自己都不看好的婚姻找到一个合理化的动因。
  孟臾思忖片刻,问:“通过婚姻重新定义两个人的关系,就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
  汪兰九一怔,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心思倒是通透,大概是推己及人才问出这种推心置腹的问题。
  “不一定能解决,但总要试一试,有变化就有破局的可能性。而且,想要的东西还没争取就放弃,不是我的风格。”汪兰九一语双关。
  第25章 有意思
  八套礼服,四个造型,从天光大亮到夜色深沉,饶是孟臾这种逆来顺受的性子,最后也有点受不了。
  谢鹤逸忙完来接孟臾回去时,汪兰九还有别的事,正在跟工作人员对细节,便没下楼送她。
  孟臾筋疲力尽地坐进车子后排,招呼都没打,歪着头抵在椅背,侧眸望着谢鹤逸,小声抱怨了句,“结婚真的太麻烦了……”
  谢鹤逸失笑,“别人结个婚,你累成这样?”
  孟臾有气无力地说:“我这不算什么,兰姐姐才是真的累,五哥完全就是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不问的。”
  谢鹤逸不置可否。
  片刻后,孟臾像是顺着这个话题发散出来,却又非常出人意表,冷不丁问了句,“哥,你跟五哥年纪差不多大,有一天,也会像他那样结婚吧?”
  到时候,他会怎么处理她呢?
  他们的关系无法准确定义,自然也不能用分手之类的字眼形容。大概率他还是不会放她走的,那么等他结了婚,她就会成为像是宁知衍的桃花债那样令人不齿的存在,甚至更加不堪。
  静默,封闭的轿厢空间内,略显漫长的静默。
  问完,孟臾便垂眸下去,没再看谢鹤逸,就在她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只言片语的回复时,听见他说了句:“……不会。”
  是她想听到的吗?是,好像又不是。
  孟臾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想从谢鹤逸那里得到什么,很多时候光是想想,就觉得在异想天开,这么近又这么远的人。
  还没回到谢园,宁知衍的电话就打给了谢鹤逸,说自己很喜欢那对手工袖扣,让他帮忙转达对孟臾的谢意。
  车内空间有限,孟臾坐得距离谢鹤逸很近,清晰听见宁知衍绝口没提是新婚礼物,只刻意强调是她亲手做的。
  谢鹤逸挂掉电话,脸色有些不好看。
  孟臾心下忖度他不高兴的原因,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占有欲作祟,她给宁知衍送了袖扣,而她从来没有给谢鹤逸送过任何东西。可这也怨不得她啊,谢鹤逸什么都不缺,又有专门的生活助理打理他的起居衣饰。而且,不知为何,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过生日。就算孟臾偶尔起念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送。当然,从前心头时刻被反叛逃离他牢牢占据,没意识到爱意时,她确实没想过这茬儿。
  孟臾腹诽宁知衍这个家伙真是害人不浅。没办法,她只得主动向身旁的人解释道:“我总不好空着手参加人家婚礼吧,随份子……我又没赚那么多钱,所以就送了一对袖扣和一副耳钉,祝贺他们新婚快乐。”
  谢鹤逸眉宇稍霁,侧过脸,垂眸应她,“嗯。”
  这件事就此揭过去,但宁知衍婚礼的前一天,孟臾还是给谢鹤逸准备了一对镶嵌青金石的袖扣,深旷而明净的蔚蓝色调,很适合他的气质。
  谢鹤逸接过来时明显神情愉悦,却也没表现出来有多喜欢,看一眼就随手放在旁边,只安顿她说,明天他父母会出席观礼,但观礼结束就会离开,不参加婚宴,叫她不用理会,专心跟在汪兰九身边当伴娘。
  次日一早,他们出发去婚礼现场,孟臾看到他已经将那副袖扣佩戴上了。
  宁家考虑到长辈及世交中很多人都无法自由出国,所以婚礼现场包下了南江近郊的一整座水疗酒店,作为国内少有的 shl 酒店联盟成员之一,勉强也算合宜。
  半道,孟臾往车窗外看了几眼,一大早的这个岔路口已经有执勤人员开始交通管控,转过去,再见不到任何不相干的车辆,一路畅通。
  这场盛大的婚礼整整持续了一天,孟臾按照流程机械地配合拍照,递戒指,在汪兰九扔捧花时当氛围组。
  等到夜幕降临,傍晚的风把初夏的热气驱散了大半,主活动场地从室内挪到室外草坪,彩灯挂在树梢上,现场有乐队在唱歌。
  人人都在举杯社交,处处热闹而欢腾。
  汪兰九换了件简便的小礼服走出来,边拨电话边对尽职尽责跟在她身边的孟臾说:“孟臾,你别拘束,也去放松一下啊……”复又蹙眉看着手机屏幕,咬牙切齿道:“这个宁知衍,到底跑哪儿去了,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一个人结婚呢。”
  孟臾接话说:“刚才我看到五哥去西边配楼,可能是去休息室了,我帮你去叫他吧?”
  汪兰九沉吟片刻,拍拍她的肩膀,“行,那麻烦你了。”
  宁知衍站在二楼休息室的窗前,看远处主楼前的草坪上,孟臾与汪兰九说着什么,然后就转身一路往这边走。他回过身瘫在沙发里,一双长腿架在面前矮几上抽雪茄,好不惬意。
  他已经喝高了,脑子昏昏沉沉的,精神却亢奋得很。虽说是特供茅台,入口绵柔,唇齿留香,但后劲儿还是大。谢鹤逸酒量深不见底,明明帮着他分担了许多,此刻却不见丁点儿醉意。
  宁知衍朝虚空处吐出一口烟圈,刻意营造的形状,一环扣着一环,“我二叔说,他这次晋升,多亏你操作神速。半年时间,从立项到拿下,还把那项什么雷达的国际专利抢注下来了,他述职报告里业绩硬成这样,参与评审的领导都无话可说,只能投赞成票。但今天他没时间见你,过阵子他做东,请你吃饭。”
  “已经下调令了?”谢鹤逸捏着根烟问,他还没收到消息。
  宁知衍稍稍倾身,满不在乎说:“八九不离十吧。”
  谢鹤逸眉间淡漠,不再谈公事,而是问:“你不去前面陪兰九,反倒在这里躲清闲?”
  宁知衍呛笑一声,“她能管得了我?”
  顿了顿,他垂眸看着明明灭灭的来电显示,破罐子破摔道:“我也管不了她。她见到我就恶心,见不到又要打电话四处找我。”
  “兰九觉得你恶心,还愿意嫁给你,你不亏。”房间内左右不过只有他们二人,谢鹤逸没跟他客气,“到处睡来睡去,也不嫌自己脏。”
  宁知衍不耐烦地轻声啧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是不是要一直抓住不放,永远过不去?”
  宁知衍斜睨他一眼,隔着烟雾眯眼狠狠吸了一口,来了句,“我脏吗?不就是满足正常的生理需求而已?我真搞不懂,阿九到底在恨什么?说过喜欢她以后,我就再没碰过其他任何女人,还不够尊重她吗?整天一不高兴就对我冷嘲热讽,搞得我好像犯了什么杀无赦的大罪一样。”
  谢鹤逸慢慢点燃雪茄,却不吸,只是任由它燃着。烟卷剧烈燃烧发出浓烈的烟草香,在他指缝间散出灰白色袅袅烟雾,亮起一点猩红明灭的微光来。
  宁知衍被那点亮光吸引,下意识抬了抬眼,余光刚好瞥到门边露出一抹白色的裙裾,是孟臾的。他刚才看她朝这边来,不知是来寻自己还是寻谢鹤逸。
  门敞开着,孟臾却止步在门边,没走进来。
  谢鹤逸背对着门坐,这个角度是注意不到来人的。
  宁知衍想,有点儿意思。
  默了片刻,宁知衍突然哼笑一声,说:“就你干净?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变态,打小儿就把人当宠物似的养在身边,长大了哪儿都不许去,只能看着你一个人,只能听你一个人的话。”
  宁知衍把烟盒扔在一边,“谢重衡,你动心思的时候,孟臾才多大啊?”片刻后,又发出一声冷冰冰的讽笑,拖慢声音叫他诨号,“小菩萨……”
  谢鹤逸似笑非笑,沉声斥他,“别胡说。”
  孟臾成年之前,纵然他有什么肮脏下流的想法,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成年之后,皆是她说过愿意之后才上得手,怎么就卑鄙无耻了?
  谢鹤逸倒不认为他有多么高尚,只不过他喜欢的是雕琢璞玉的过程,还没好好赏玩就把玉砸碎不是他的路数,但此刻被喝高的宁知衍不留情面地指摘,到底是不美,毕竟道貌岸然装得久了,连自己都会相信的。
  “秦家的事可没那么容易料理清楚,到时候,形势不由人,你照样要遵守规则。再说了,即便你把秦家挡下来了,以后呢,难道你一辈子不结婚?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要把孟臾置于何地?养在外边,还是留在身边给你当妾啊?”宁知衍话讲得同样毫不客气。
  谢鹤逸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危险,语气也没好到哪里去,“心气儿不平就闭嘴,我坐在这里不是为了让你败兴的。”
  宁知衍烟都不吸了,但总归是怵他,先服软,“我不是想找你晦气……”他的余光无意间扫过门口的位置,哼笑一声,“就是好奇,孟臾为了救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你不会无动于衷吧?”
  那天孟臾在医院病房里问过跟这话差不多的,但被谢鹤逸半调情似的叫她小傻子给绕过去了,此刻宁知衍再问,他肯定是会正面回答的,尽管可能不完全是他心里真正的意思。
  孟臾没作声,脊背抵在门边墙壁靠着,继续静静听着他们的交谈。
  第26章 野心家
  可谢鹤逸一直没说话。
  时间被拉长得像是慢镜头,这段空白默片久到甚至让孟臾觉得站得有点累,连脚腕都开始隐隐作痛。她神思飘忽地想,或许不是因为站太久,她踩了一天的高跟鞋,尤其为搭配衣裙换了好几双新鞋,脚后跟好像磨破了皮。
  孟臾终于听到谢鹤逸平静无澜的声音重新响起。
  “……不是她爱我,我就一定要爱她的。”
  情之一字,无异于逆风执炬《佛说四十二章经》,困渴饮碱《佛说大乘日子王所问经》。他将所遇困顿诉诸佛法多年,竭力对抗内心的暴戾和执妄,勉强达到自洽,既是修行出离心,便不欲再堕入此道,徒增业障。
  宁知衍简直要目瞪口呆。这话若是旁人说,那没毛病,但从谢鹤逸口中说出来,他就觉得怎么听怎么不要脸。既然没这个打算,你强留人家在身边做什么?凭施舍那点子微不足道的喜欢,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吗?他自认是情场上的浪子,尚且知道爱这种东西,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
  即便是多年至交,宁知衍也免不了鄙夷地看他几瞬,默了默,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笑起来,打趣儿道:“谢二,活该你一辈子孤家寡人。”
  谢鹤逸一言不发,静静接下这话。
  没有想象中的意难平,孟臾竟然松了口气,看吧,他心里果然是清楚的,知道你豁出性命救他,你的反复试探,都是因为你爱他。
  之前还能自欺欺人,现在只剩下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自嘲。
  还犹豫吗?还不舍吗?
  总不能耗尽这一辈子的时间只换他一句不一定吧。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汪兰九扬声问:“孟臾,你怎么不进去?宁知衍在休息室吗?”
  孟臾往门口挪了两步,提高声音答:“五哥在的。”
  听到动静,谢鹤逸转过脸,孟臾与他的眸光对视片刻,很快低下眼去。她瞥到他指间还夹着已经碾灭的雪茄,乌黑的烟头看起来格外萧索。
  宁知衍站起身,对着汪兰九不打自招,“我手机没电了。”
  汪兰九越过孟臾走到他近前,也不避讳,没好气地说:“心虚什么?谁问你手机了?跟我出去见见人,我老板特意从香港飞过来的,你不出面,明天我就会成为整个衡星拍卖行的笑话,你行行好,履行作为丈夫的责任,配合我一下,可以吗?”
  宁知衍嬉皮笑脸地揽过她的肩,一语双关道:“行,见完你老板,回去我一定好好履行丈夫的责任。”
  汪兰九懒得跟他打嘴仗,简单寒暄过后,便和宁知衍携手离开。
  等他们进了电梯,孟臾才转身,谢鹤逸还坐在那里,招呼她,“过来。”
  孟臾沉默片刻,刚提着裙子向前走了两步,便拧着眉头,踮起右脚,痛得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谢鹤逸起身,问:“怎么了?”
  他走过来,扶着一瘸一拐的孟臾在沙发上落座。
  孟臾的礼服裙摆撩起来,脱掉鞋子,才发现右脚后跟皮肤褶皱处被磨出的血泡已经破掉了,嫩肉直接贴在鞋后跟的皮革上。
  她的肤色白,衬着鲜红的血,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根本没想到这么严重,看到伤口,孟臾只觉得更痛了,小声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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