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 第10节

  孟臾垂眸,喝一口咖啡,又听见她说,“你帮我这么大忙,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师姐不用客气。”
  朱惊羽却自顾自说:“请吃饭什么的都太小意思了,诶,我知道城西有个新开发的休闲综合体,能打球还能泡温泉做 spa,我请你去吧?”
  这种地方消费肯定不低,付出的劳务和得到的报酬不对等,孟臾下意识地想拒绝,但还没说出口,朱惊羽已经不由分说替她拿起包,风风火火道:“走走走。”
  但孟臾的包扣没搭好,随着她的动作,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朱惊羽哎呀了下,忙不迭连声道歉,随即就蹲下来去捡,纸巾手机口红镜子什么的便罢了,关键是包里面还有一板已经空了一半的口服短效避孕药,孟臾设定好闹钟提醒,每天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吃一片。可在朱惊羽眼里,她既没谈恋爱,也没暧昧对象,那就更不可能有性生活了,为什么要吃这种东西呢?
  “这——”朱惊羽已经把药捏在手里,但她人精似的,反应何其快,还没等孟臾开口解释,便主动解围道:“嗐这个……药,我也吃过一段时间呢,补充雌激素,那会儿啊闭口痘痘什么的都没了,皮肤好得不像话。”
  孟臾只好承她的情,轻声嗯了下,接过来收进包内,就此将这个小插曲揭过去。
  实际上,她一贯准确的生理期,包括谢鹤逸以为的安全期从没发生过意外,都是因为她从开始到现在服用了快四年的短效避孕药。众生皆苦,她已是十年零落,通身冤屈苦楚皆是命运给予,在为数不多能拥有的选择权里,就没必要让自己陷入更加不堪的境地之中了。
  孟臾还要再推辞不去,朱惊羽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卡是李楚明给的,不去白不去。
  她这才知道,原来朱惊羽已经和茶馆的李经理谈了一段不短时间恋爱的事。
  而说到李楚明就不得不谈及如是观,话题自然而然就绕到那夜听孟臾弹琵琶的贵客。
  朱惊羽叫了辆车,两个人坐进后排。
  “我也是听李楚明说的,那位有个诨号叫——小菩萨,你知道缘由是什么吗?”朱惊羽侧过脸意味深长看着她,像是在卖关子。
  “哦?小菩萨?”孟臾神色平静,脸色变都未变,跟着谢鹤逸十几年怎么也学到了点七情不上脸的皮毛,不够在他面前摆弄,但出社会与旁人相处足够用了。
  “他信佛。”朱惊羽说完这句,突然笑出声,似是觉得很有趣,她垂下头凑近孟臾,低声道:“而且持戒,不近女色,就像庙里殿上坐着的菩萨那样。”
  这是一个略带调侃意味的谑称,信佛她知道,持戒她知道,外界传闻不近女色她也知道,但这么多年,就连孟臾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诨号。
  不过倒是挺符合谢鹤逸本人调性的,真真假假叫人分不清楚。
  她莞尔一笑,应声:“哦?”
  “你也觉得很离谱吧?”朱惊羽轻声嘶了下,八卦道:“你说他会不会那方面不行啊,或者性取向不一样?正常男人哪有……”
  孟臾点点头,忍住不笑,“很有可能。”
  朱惊羽试图将推测合理化,“人我是没见到,网上也搜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我听那帮端茶的小姑娘说,长得特帅。你想啊,这么年轻,这么有钱,又这么位高权重的,老天爷总不能让他把什么好事儿都占完吧。”
  孟臾轻声笑笑,没接话,她一向不算健谈,朱惊羽并未在意,掏出化妆包对着镜子补口红。
  车子驶上高架桥,连绵的都市华厦电影镜头似的一帧帧从窗边滑过。
  孟臾侧过脸,想起第一次见谢鹤逸,也是隔着窗子的。
  那时她已经静静坐在偏厅的太师椅上等了大半天,八九岁的小孩子正是爱动的时候,哪里能坐得住,她无聊极了想跑出去转转,却又惦念着规矩,来之前她跟妈妈保证过一定会乖的,决不能让人讨厌。
  终于听见动静,孟臾抬眸,正见到谢鹤逸从院子里进门走到廊下,微微低着头的一个侧影,鬓角整齐,眉目分明,出现在那一小格镂空雕花窗框里,很快的一瞬间,恰巧阳光乍泄,每每回想起总让人目眩神迷。
  他走进厅内,身后跟着年纪相仿的宁知衍。
  见到她,谢鹤逸还没开口,反倒是宁知衍哈哈笑着打趣道:“这就是老太太给你找来冲喜的童养媳啊?啧啧,这小孩儿才多大点儿啊,哎,你几岁了?”
  孟臾知道他在问自己,但没应声。
  宁知衍半晌没得到回应,逗弄她的兴致大减,“不会是个小哑巴吧?”
  问她前,谢鹤逸像是还看了宁知衍一瞬,倏忽又别开眼去,只有唇畔带了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将问题重复一遍:“多大了?”
  孟臾这才低声回话:“八岁半。”
  那时的谢鹤逸根本看不出谢晚虞口中所谓的七灾八难,大概是因为年轻吧,才十八岁,整个人的状态比现在的古井无波不知道要亢奋多少倍,但后来,孟臾认真回想起来,其实也没感觉到他有多快活,反倒是有点快要满出来的厌世,深海潜水开直升机玩滑翔伞无绳攀岩各种不要命的极限运动,没有他不沾的,却绝无可能是因为热爱。谢晚虞对他则完全放任自流,只是日日都在佛堂跪经求菩萨帮他度一切苦厄。
  司机的到达提醒打断了孟臾泛滥的思绪,她和朱惊羽在门口下车,园区里面有摆渡车接驳。
  换了运动装到达壁球馆。
  孟臾平时不怎么运动的,此刻却突然很想出汗。
  朱惊羽着实没想到,孟臾看起来很弱不禁风的样子,打起球来却这么猛,一句话没有,挥着球拍正抽反抽,全场跑动击打。本来是双打的,结果到后来压根没有她接球的份儿了。
  两人打了几局,很快就玩得心跳加速,大汗淋漓。
  她们筋疲力尽地躺在球场地面休息,朱惊羽气喘吁吁地:“师妹,你不是说不会打吗?太谦虚了吧……”
  孟臾额发濡湿,眯着眼睛看天花板上亮着的白炽灯带,喘着粗气没作声。
  内啡肽果然让人心情愉悦,她只觉浑身说不出的舒畅,甚至都有些能理解当年谢鹤逸对那些极限运动的痴迷了。
  怎么又在想他?孟臾胡乱晃晃头,试图甩掉脑海中那人的身影。
  运动完,她们去泡了会儿汤泉,洗完澡收拾好出来,天色将擦黑。
  四处的灯火次第亮起,站在园区门口打车时,远处驶过来一辆白色轿跑,车牌挂的凶,一路轰鸣,稳稳当当停在孟臾跟前。车窗降下来,露出宁知衍的侧脸,他耳边塞着蓝牙耳机,大概是正在通电话,笑着打招呼:“孟臾——”
  孟臾借着车内顶灯看清楚是谁,垂眸叫人,“……五哥。”
  “走吧,上车,捎你回家。”宁知衍随意道:“我去蹭饭。”
  他的声音比谢鹤逸清亮有力,金声玉振,格外不给人留拒绝的余地。
  孟臾观察了下周边环境,反应过来这条路好像离谢园不远,大概只有两三公里的样子,她为难道:“我跟师姐还有别的约,今天就不回去了。”
  朱惊羽疑惑地看向她,宁知衍嗤笑,举起手机晃了晃,逗孟臾,“你猜我正跟谁通话中呢?他听到了,刚说让你回去呢。”
  还能是谁?孟臾咬牙暗恨,若说谢鹤逸是罪魁祸首,宁知衍明显就是那个为虎作伥的帮凶,她根本没得选,只好跟朱惊羽说家里有事,就此别过。
  第13章 掌中雀
  车里只有两个位置,孟臾爬进副驾驶,宁知衍摘掉耳机,将手机端端正正摆在中控台上。第一句话就扔雷,“我看你申请的那几个欧洲的学校,陆陆续续都发录取通知书了……”
  发动机呼啸声带来的推背感让孟臾隐隐作呕,她呼出一口浊气,“邮件也监控?”
  宁知衍没解释,实际上,按照孟臾的等级,只要没有涉及敏感词是不会触发自动读取机制的,而与国外学校通信明显在他职责范围内,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真想去啊?”宁知衍转一把方向盘,拐进通往谢园的路。
  孟臾哂笑:“我说了算吗?”
  宁知衍不以为意,面上依然笑嘻嘻的,语气闲适地如同在唠家常,“妹妹啊,你说得不算,五哥我呢,说得也不算,回头你问问谢二的意思,只要他愿意,总有办法送你出去的。”
  从小就是这样,谢鹤逸是他们几个里头最聪明也顶顶会玩儿的一个,成日里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谁都没见过他急头白脸得发脾气,却彼此心知肚明他才是真正的狠角色。但凡想办的事儿终归是能按着他的意思办成的。
  不过二十年的时间,把人斑驳了个面目全非,昔日的纨绔现下倒成了贤孙,旧时点火的如今讲起了规矩,身边还不明不白地养着个小通房,什么年代了都。
  宁知衍轻嘲一笑,听孟臾轻声道:“他不会同意的。”
  没什么意义的话,倒像是说给她自己听了好死心的。话音刚落,车子到达目的地,停在了谢园门口。
  宁知衍拿起中控台上的手机,演技浮夸:“哎呀,怎么还在通话中呢。喂,谢二,你都听到了?”
  那头直接挂断,宁知衍却还在没脸没皮的笑,“别生气啊,真不是故意的。”
  孟臾推门下车,不想搭理他。
  这种人高高在上惯了,骨子里天生的恶劣因子,不把人当人看,他就是故意让谢鹤逸听到的,既不违反规定,也讲朋友义气。知道就知道吧,反正她本来也从没妄想过能这么容易离开,但人不就是这样吗,很多时候明知道会输,却还是忍不住想去试一试,万一呢,总有赢的时候吧。
  谢鹤逸挂了电话,站在窗前,将风中摇摇欲坠的满园灯辉尽收眼底。
  觅食的麻雀飞过来,一蹦一跳地站在窗台上,低头琢食撒好的稻梁。他朝那只小鸟伸出手去,雀鸟警觉,倏地要振翅飞离这危险的高台,却没有窗后人的动作快,翅膀尚未完全展开就落入他人之手。小小两扇羽翅以一副十分扭曲的姿态禁锢在谢鹤逸掌心,一双剔透的小眼睛滴溜溜转着,惊恐不已地啾啾而鸣。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只可怜的麻雀,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它的小脑袋,而后顺着脖颈抬起它的喙,那么脆弱的小东西,只要他稍微用力就能要了它的命。
  可他舍不得,既舍不得放,也舍不得伤。
  真是没出息,他约莫要忍不住了,父亲在他十岁时就教过他,如今三十二了还要温习。
  不能心软,无论多喜欢的东西都不要上心。
  万事无常,当用则用。
  孟臾从大门口一路走过来,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凭窗而立的谢鹤逸。
  四目相对,听他扬声道:“孟臾,叫李嫂拿个笼子来,我要养只鸟。”
  很快,那只小雀儿就当着孟臾的面被谢鹤逸关进了笼子里,蹦来跳去,怎么飞都逃不出那一方小小的空间,困兽犹斗,急得它用脚趾抓在笼子底,不断发出笃笃的声音。
  说是来蹭饭的,宁知衍却没去花厅,而是差不多和孟臾前后脚进了书房,一点儿都不见外,脱掉外衣随手扔到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自己倒了一杯酽茶喝。
  见状,孟臾猜测他们应该是有正事要谈,想着即便谢鹤逸要问她罪,恐怕也得分个先后顺序,便走到他跟前去,干巴巴地说一句:“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
  谢鹤逸眼底没什么温度,往宁知衍坐的位置踱步,“去吧。”
  孟臾刚出门,宁知衍立刻放下杯子问:“为什么突然让我查闵筱柔的行踪,你在怀疑什么?”
  谢鹤逸不答,微微皱了眉头问,“一个女人,你们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消息?”
  宁知衍啧了下,正色道:“那已经是十年前的案子了,本身并不复杂,板上钉钉的海外巨额资产来源不明罪。但 2017 年以前,我国还没有实施 crs*crs:common reporting standard,共同申报准则,主要是方便查跨境金融资产,比如外贸避税、海外藏钱等。,所以一开始瑞士银行按编码设立的账户我们查不到,更不用说具体的资产转移去向。而且当时海外很多银行的保密机制都不对国内开放……拖到这几年,客观条件倒是具备了,但已经不知道洗了多少遍转了多少道手,况且,目前不也没有具体线索吗?说句不该说的话,就算费尽周折把她引渡回来,意义也不大。”
  宁知衍见他不作声,捏着杯壁把一杯冷透了的碧螺春咽下去,对着灯光瞧那杯子的透度,恢复平时总带着几分笑意的模样,问:“不会是跟孟臾有关吧?”
  谢鹤逸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你说,她申请的为什么都是欧洲的学校?”
  “难道她们有联系?”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至交好友,不过三两句话,宁知衍就大致推断出前因后果,又问:“还是你觉得孟臾是想出去找她妈?”
  谢鹤逸负手而立,转过半张脸来,“那倒未必。”
  宁知衍扔下杯子起身,站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瞥去,看到院子里百无聊赖站着看花的孟臾,免不了又是夹枪带棒一番抱怨,“你使唤我当牛做马还不如直接问问当事人,捧在手心里养了这么多年,怎么,连句真心话都换不到?”
  自幼时起,但凡谢鹤逸想要的,只有迟的,还从没有不到手的。可真心这种东西很微妙,不同于其他明码标价的物件儿,总归是要经过天长地久的磋磨才行,他等不及,只得先要了人。不过无妨,身体离不开他也是一样的。
  话题到此为止,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桌上散放着笔墨纸砚茶,春日里的夜晚,格外有一股至清至静的氛围。
  隔了片刻,敲门声适时响起,孟臾怕贸然进来打扰他们谈话,没直接进,而是立在门口轻声问:“晚饭好了,现在吃吗?”
  “你进来。”清越敞亮,是宁知衍的声音。
  孟臾没动,垂手静静等在外头。
  宁知衍望着门口,半晌没等到人,突然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孟臾的场景,他叫不动人,没好气地朗声道:“谢重衡,劳烦你把人叫进来!”
  从头到尾,孟臾都摆出一副只认他一个的态度,但就是这种并不高明的刻意讨好,成功让谢鹤逸整晚堆积的满腹戾气好似就这么消解掉了大半,眉间甚至带上了点清浅的笑意,他扬声,“孟臾,你进来。”
  孟臾这才推门而入,见两人相距远远地坐着,一人看多宝阁上的瓶碟摆件,另一人坐在客厅沙发里,她走过去冲谢鹤逸低声报备一句:“晚饭好了。”
  “嗯。”他仰起头应她。
  闻言,宁知衍起身,手中拎着外套迫不及待往花厅去,“终于开饭了,我一天没吃了……”
  孟臾站得离谢鹤逸很近,腰肢弯下来,说话时额头几乎要抵到他的眉角。气息混缠,谢鹤逸抬起手,大约是想替她拢拢鬓角落下的碎发,还没触碰到却又收了回去,只说:“叫人再拿一瓶清酒过去,你不用陪,先回屋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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