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只贡品鸭,又能做她的炉鼎,又能给她说故事,也未免太全能了。
  没想到她倒霉了几百年,临走了还能占一占袁家的便宜。
  阿青心里高兴,脸上却装出一副不得已,骄矜地一撇唇:“你能给我讲什么?先说好,我不听太俗套的。”
  袁颂沉吟着想了想:“那就跟你讲一个我乳母小时候同我说过的,一只用眼泪报恩的狐狸的故事。”
  阿青喜欢一切跟毛茸茸相关的志怪故事,狐狸作为精怪里漂亮可爱又聪慧的翘楚,自然深得她心。
  她眼睛亮了一下,神情急切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注意到袁颂的目光落到床上,她立刻会意,跳下书案去漱口,然后站在桌边冲他张开双手,袁颂弯了弯唇,像往常一样从善如流地将她抱上了床。
  小禅房的格局经过最初的改造,连床的朝向都有讲究。
  两人并肩靠在床头,袁颂揽着阿青的腰,将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口。
  小轩窗外,正好能看见天际银河繁星密布,一闪一闪的星星,每一颗都亮晶晶的。
  少时他将阿青的画像枕在床头,总能梦见带她看星星。
  他在梦里其实极少有逾矩的时候,与她相处时,也都发乎情止乎礼,两人既聊诗词歌赋,也聊山南水北的见闻,围炉煮茶,观梅赏雪。
  他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见过的金银珠宝、琉璃雕花不胜枚举,却仍觉得世俗之美,再美也美不过天然——他能想到的,最令人高兴的事情,就是跟她一起看星星。
  然而等真跟意中人共话巴山夜雨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其实神仙压根看不上凡人的心愿。
  “从前从前,有一只狐狸在山中修行,这是一只勤勉刻苦的狐狸,日夜修行,不敢懈怠,只为有朝一日能脱离轮回,得道成仙,却在某次下山觅食的途中,失足掉进了猎人的陷阱。”
  “捕兽夹的钢齿夹断了他右边的后腿,白色的皮毛被鲜血染了色,他趴在枯草堆里等死,却遇见了一位路过的少女。”
  “奄奄一息的狐狸被人从捕兽夹里救出来的时候,又渴又饿,少女给他喂了水和肉粥,又解下了发带替他包扎了伤口,于是小狐狸就这样记下了那少女的容貌,也珍藏了那条青色的发带。”
  略显俗套的开局,但好在这里头的狐狸不让她讨厌——只是阿青也分不太清,到底是袁颂清润干净的声音让这个不起眼的故事听起来生动有趣,还是今晚她酒足饭饱,对旁的事物,就多一分耐心。
  “真是可惜了,这少女与其说是狐狸的救命恩人,不如说是他成仙路上的劫数。”阿青叹了口气,像是事不关己的路人,点评得不痛不痒,“修行之人最忌讳突然动念,成仙的过程其实就是灭欲绝情的过程,神仙尚要封心锁爱,更何况这样一只正在修行途中、上下求索的狐狸?”
  袁颂晦涩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不以为意的脸上,不知在想什么,漆黑的瞳孔里闪着极其复杂的微光,像是要透过她的眼睛,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答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阿青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促问他“后来呢”,他终于慢悠悠地回过神,继续说:“狐狸无法预知未来,并不知道自己这神仙大概率是做不成了,他只是很想再见一见那名少女,但茫茫人海,作为一只连化形都不会的狐狸,他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她。”
  “于是,他找啊找,找啊找,直到某日于山间躲雨,他在石窟里,发现一尊破败的古寺。”
  “这狐狸生来就有慧根,见寺庙荒废、蛛网遍结、香火湮灭,便花了力气,尽他所能,补了一番修缮,就在他把佛祖的断手接好之后,石像后头突然走出了两个人,一个是身穿破破烂烂的道袍、拄着拐杖的跛道人,一个是半张脸贴了赖皮膏药、疯疯癫癫的癞头和尚,两个人看着地上的狐狸嘻嘻哈哈,互相打趣对方说什么这一局你赢我输。”
  “小狐狸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知道这两人不简单,就在长明灯火里跪下来,求神仙指一条明路。”
  “癞头和尚问狐狸,是想要不劳而获的千年道行,还是免受雷劫的护身符?”
  “苦修百年只为成仙的心愿唾手可得,可狐狸想到的,却只是那名少女,他向两人深深一揖,诉说了自己对那名少女的爱慕。”
  “那跛道人先是揶揄地看了癞头和尚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问‘你有多喜欢那少女’?”
  “狐狸想了想,说——”
  当袁颂柔润的声音缓缓于静室里响起的时候,好似温润的泉水淌过她的耳朵,虔诚语调仿佛他就是那只千年传说里的狐狸。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石窟里的长明灯火将三道影子长长地拉在石壁上。
  狐狸蓬松的狐尾在跳动的火光里轻轻颤动。
  雪白的皮毛在经年累月寻找那名少女的过程中,已经渐渐黯淡了光泽。
  “既如此,”开口的是那个癞头和尚,“你要找的人,就在这世间最繁华富贵的温柔乡、在最醉生梦死的不得见人之处。”
  他指了个方向,却从袖中摸出一把精刃匕首,递到了狐狸面前。
  “既然你的心愿只是见她一面,那等你得偿所愿后,就杀了她,剜掉她的心,用她的血,脱你肉体凡胎,助你荣登仙位。”
  第10章 -不值得
  阿青原本以为袁颂要跟她讲一个俗套的报恩故事,却没想到事情的走向猝不及防峰回路转,她被惊得一下子坐起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问:“怎会如此!”
  袁颂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揽着她重新躺回自己怀里,示意她稍安勿躁,让他慢慢讲。
  “狐狸盯着那把吹发可断的利刃同样一头雾水,却听一旁的跛道人催促说‘快拿着吧,再磨磨蹭蹭,你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啦’。”
  “于是狐狸顺着癞头和尚给的方向抵达王城的皇宫里,却发现原来他日思夜想的少女,已经病入膏肓。”
  “富丽堂皇的公主寝殿里空荡荡的,人走茶凉,连个侍女也无,气若游丝的少女捂着心口,躺在床上等死,苍白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任谁看一眼,都知道她命不久矣。”
  “隔着摇曳的纱帘,狐狸虔诚地用目光描绘床榻上支离的病体,却不敢上前,直到癞头和尚的声音从耳边响起,问‘既然都已经见了,难道还下不了手吗?’”
  “狐狸一回头,发现跛道人和癞头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癞头和尚叹了口气,无奈于狐狸的优柔寡断,忍不住提醒说,‘就算你不剜她的心,她也是要死的,你不如趁这个机会早些助她脱离苦海,顺便捡了她这个漏,让有缘人的血祭你的妖丹,岂不是两全其美?她的地狱门,即是你的灵山道,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狐狸沉默片刻,忽然转头望向一直不说话的跛道人,冲对方行了个大礼,问要如何才能救自己的心上人。”
  “那跛道人笑了笑,说少女的心病是娘胎里带的不足之症,心病自需心药医。提示点到即止,但狐狸却晓得,这是要一命换一命,所以眼下,除了剜了他的心给她续命外,别无他法。”
  “当狐狸毫不犹豫地举刃对准自己的心口时,跛道人但笑不语,癞头和尚连连叹气,大声骂他‘白长一颗七窍玲珑心,却是个暴殄天物的蠢材,为祸众生的孽畜’。”
  “跛道人自然不似癞头和尚那般脾气暴躁,只在最后关头笑着问狐狸,说,‘如若我告诉你,今日你以命救了她,他日她成一代妖后,只手遮天、祸乱朝纲,步妲己褒姒后尘,效吕雉贾后之路,陷生灵于水火,这样的人,你也要救?佛教讲究因果、注重轮回,她寿数已尽,若你强行逆天改命,铸就异数,那民不聊生的孽力必将加注于你这个始作俑者的身上,你也心甘情愿?’”
  “跛道人见狐狸沉默,便又笑着劝他说,‘若你心怀苍生,便放下执念,杀了她就可立地成佛,这样白捡的功德你上天入地也找不出第二桩,可你若耽于情爱,执念于此,岂不白白浪费你这些年的清修,断送你好不容易攒到的仙缘?’”
  “是与非的选择就摆在眼前,天平的两端孰重孰轻亦一目了然,手里的冰刃寒光凛凛,可小狐狸的声音却仍掷地有声、斩钉截铁,他说苍生与他何干,他今日为她而来,见一面是得偿所愿,以心易心,也绝不后悔,只盼佛祖慈悲,怜悯他贪图妄求,就算永堕轮回之苦,也想与她做一世夫妻。”
  “在剖心前,狐狸终于敢大着胆子跳上少女的床榻,他将脸贴在少女的脸上,告别的眼泪洇入少女的鬓角,动物的皮毛被太阳烤出很蓬松、很温暖的温度,柔软的触感将正在病重发梦的少女唤醒。”
  “‘这是哪来的小狐狸呀?’他举刀时听见少女很轻很轻的声音,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呓语,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距离两人初见也不过匆匆数载,可那少女早已记不得自己曾经救过一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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