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十二月月底,31日那天。
我在家里等章言礼回来吃饭。章言礼的开心农场已经90级了,我登录他的账号,帮他收了一茬甘蔗和草莓。信箱里的邮件,我也帮他收了,开心农场好友7791告诉他,刚才他把【不准偷我的蘑菇】摊子上的所有胡萝卜和草莓蛋糕都购买完了。
章言礼又改了开心农场的昵称,这个月他叫“不准偷我的蘑菇”。上个月他叫“草莓大盗”,上上个月他叫“蘑菇没有心”。叫“不准偷我的蘑菇”,是因为总有人来偷他种植好的小蘑菇。叫草莓大盗,是因为他总去偷别人的草莓。叫蘑菇没有心,是因为我缠着他想要和他接吻,他说我只是图他的身子,对他没有真心。
时钟在墙上走得很慢,好像卡进去了一只小蜗牛,把所有的时针、分针、秒针都带得慢下来。
凌晨一点,我接到章言礼助理的电话,说章言礼出了车祸,在急救室。我急匆匆地打车去医院,带上我所有的钱和卡,还有章言礼的身份证,好帮他办理住院手续。
章言礼在病房里。一见我,他就笑,说:“来了啊?半夜从被窝里爬起来,跑来医院,是不是很冷?”
我握住他的手,他手上都是伤口。
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我看见了,你帮我收了麦子。谢谢宝宝。”
我的手仍旧在颤抖。
章言礼叹了口气,于是把他食指上的黑色戒指取下来,戴在我的左手食指上:“没事儿的宝宝。”
“我不是章宝。”我说。
“我知道,你是蘑菇。”章言礼很轻地说,吻了下我戴着戒指的左手食指。
章言礼真的能够分得清,我和章宝的区别吗?
我很害怕,怕他嫌弃我的笨拙,怕他嫌弃我说话不动听,怕他嫌弃我帮不上他,我的勇气永远在章言礼面前投降,不曾满过。
如果章言礼是一座森林就好了,我会让这座潮湿的森林里长满蘑菇。
喜欢章言礼的心情,每天都会多一分。
他喜不喜欢我都没所谓,他只要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李棉带我去给章言礼办理住院手续,缴纳款单。章言礼的助理汇报,说车子被人动过手脚。
“停车场的监控拍到,许殷默的人,上过车。”助理言简意赅地说。
“嗯,这件事到这里就好,不要声张。”章言礼说。
他给助理炫耀我上周给他买的领带:“你帮我拿去干洗店干洗一下,上面占了玻璃渣,有血的地方都要洗干净。”
我和李棉站在旁边,李棉戳了戳我的手肘问我,是不是在和章言礼交往。
我摇摇头,否认了。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我撒谎也没有好处。
章言礼高声说:“怎么就没交往啦?夺我初吻的人不是你了?”
我无奈地喊了他一声:“哥,有外人在……”
章言礼说:“外人在,你就不对我负责了?是不是啊,小老公?”
李棉简直笑不出来,他说他需要冷静。
开春那几天,许殷默逃去国外避风头。
苟全也跟了过去。卉卉阿姨在开春那几天,身体不让不舒服,进了医院,过了三天左右,因为突发性急症,没有抢救过来,在医院里死亡。
二叔那会儿还在赌馆里,他那天输掉了三千块钱。
章言礼接到医生电话,伤势刚好没几天的他,抛下正在开会的股东,开车到医院,见了卉卉阿姨最后一面。
我到医院时,收赌债的男人们为了堵我二叔,正围在医院门口。章言礼在挨个打款,收欠条。
我着急过去,章言礼把我挡在身后,对那些男人说:“别打我弟弟的主意,你们身上还有债要还的,都找我。”
那几个男人当然不敢惹章言礼,所以只好嬉皮笑脸地答应。
等他们走了,章言礼才带我进病房。
卉卉阿姨像一颗死掉的葵花种子,一动不动。春日阳光明媚,卉卉阿姨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也是好事。她生来漂亮,想必死后也会成为一朵漂亮的花。
章言礼颓然地坐在凳子上,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托住他的两只手掌:“我会一直在。”
章言礼的目光扫过我:“我没有到需要安慰的地步。”
“嗯,是我想要安慰你。”我说。
我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于是打电话叫二叔来处理卉卉阿姨的后事。
二叔想要继续打牌,我吼道:“你是不是要等到家破人亡才肯罢手?”
“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二叔怒吼,“老子想来就来,不想来,你就用刀架在老子脖子上,我也不来!”
我挂断电话,章言礼沉默着帮卉卉阿姨收完尸。
他叫了护工,加了三倍的价钱,恳求护工帮卉卉阿姨换上她喜欢的花色旗袍。
护工嘟嘟哝哝地说晦气。章言礼在旁边好言好语地说还能再加钱。
我看着章言礼沉默痛苦,看着他双手捂住脸,把眼泪偷偷擦掉。
卉卉阿姨是章言礼为数不多亲近的人之一。其实卉卉阿姨也不是章言礼的亲姑妈,他们是很远的亲缘关系,早断了,就姓章这一点巧合。
卉卉阿姨跟章言礼的妈妈也熟识,于是有一天卉卉阿姨就说“你家孩子长得真俊,不如认我做个干妈吧”。
章言礼当时年纪小,口齿不伶俐,把“干妈”喊成了姑妈。
于是章言礼就这样认下了章卉阿姨当姑妈。
早些年,章言礼没钱,卉卉阿姨拉着他去家里吃饭。章言礼不止一次劝过她,不要和我二叔结婚,卉卉阿姨说自己相信他能够改掉坏习惯。
卉卉阿姨的丧礼办得仓促。她远在横覃岛的那栋小房子,重新过户到章言礼名下。二叔在丧礼上大闹,说要拿回横琴岛的房子。他控诉章言礼偷他家的房子,绝口不提章言礼给他还清赌债的事情。
有人说:“唐老二啊,你有没有良心,人家言礼给你还了快三十万的赌债。”
二叔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说:“又不是我让他帮我还的。”
我在许氏实习刚满一个月,工资有整整三千块钱,比在月徽的兼职还要少一千块钱。
章言礼笑着说要给我涨薪:“这点薪资太可怜了。”
“我不搞特殊。”我说,“我想给你买一件毛呢外套,三千块钱够了,你喜欢什么款式的?”
章言礼说都挺好,只要是我买的,他都喜欢。
卉卉阿姨的小女儿是去年才生下来的,她的大女儿被我二叔改了个名字叫招娣。二女儿还没有上户口。原因是二叔不给上。他觉得女儿没有多大的用处,不如送给别人养。于是二女儿只有一个小名,叫沫沫。
我刚买完毛衣,打算回家。
路过二叔家门口,见到二叔在撒泼打滚。
章言礼的摩托车停在门口。刚下完雨的海城,地面湿得像泥鳅滑过。
一大群人围着二叔和章言礼。
章言礼嘴里咬着烟,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春衣。二叔去扒拉他的裤子,章言礼毫不留情地踢开他:“你要钱还是要你小孩?”
周围人哗然——
章言礼拿了一把小刀出来,递给我二叔:“要钱,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但你得把你的两个女儿给我。要你小孩,那你就好好地带着她们过日子。横覃的小房子,我也会给你。”
二叔仅仅只用了不到三秒钟的时间思考:“我要钱,给我钱。”
“多少?”
“五十万。”
章言礼笑了声:“我还以为你能要多少呢,就这点钱,就把你的两个小孩卖了。”
两个小女孩,大的抱着小的。招娣穿着粉色衣裳,脸上已经麻木。她身边是一群婶子,把她护在中间,她怀里的小娃娃在呵呵笑,浑然不知自己将来的命运。
二叔知道自己要少了,连忙加价到七十万。章言礼从桌子上拿了一支笔,又撕了一张自己的支票,写了五十五,递给他:“你不值这个价。我开五十万,是因为你的小孩值这个价钱。”
二叔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拎着给章言礼买的外套,默默走回家。
到家时,章言礼已经带着两个小女孩在家里。他穿着黑色的毛衣,脑袋上乱糟糟的。我开门后,他把一个娃娃塞到我手上:“蘑菇,这几天你先不要上班了,帮我照顾一下小宝宝。”
“你自己要领回来的,”我有一点无措,我实在没有带过这么小的孩子,“五十万两个呢。我都没这么贵,我还是免费跟你走的。”
章言礼的手落在我的后脑勺上,稍微用力,他的额头就贴着我的额头:“你不一样啊蘑菇。这两个小孩,我会送走,至于你呢,我不会送走。”
“是你不想送走吗?是我不愿意走。”我说。
本来就是我死乞白赖地跟着他的。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在一周后登记完我们家的所有信息,如约上门来领人走。上门那天,章言礼不在。招娣抱着沫沫,背着她的小兔子背包,问我:“以后我还能回来看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