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和苟全去江边放炮仗,恰好遇上章言礼。我吃力地从江边的乱石滩往上面爬,苟全在后面推我屁股。我一边朝章言礼挥手,一边喊哥。
  章言礼回过头。他伫立在路旁边,眼睛里闪着泪光。我扑到他怀里,他把我接住,然后很疏远地把我推开:“别挨我。”
  “哥哥,你这两个月,怎么不回来了?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我把炮仗塞他手里,“哥,我们一块儿玩。”
  我听到有人在说什么垃圾,败坏之类的词。章言礼一只手捂住我的右耳朵,另外一只手很快地抱起我,我的另外那只耳朵挨着章言礼的耳朵,我们一起离开了邹记饭庄。
  我们一直逃到章言礼的家才停下。苟全跟在我们后面,特别怂地对章言礼喊:“把蘑菇放下!”
  我抱着章言礼的脖子,跟着他在雪地里奔跑。他的围巾很软,脖子的温度很热。
  楼梯像是曲折的烟囱,原本该是人间烟火的集散地,却因为整栋楼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而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我们三个人,躺在章言礼的床上。房子已经无法供暖,屋子里和冰窖差不了多远。章言礼捣鼓了自动发电机,还好能够使用。他打开了电热毯,我们三个人团团坐到电热毯上,脑袋挨着。
  苟全已经忘记章言礼是“杀人犯”了。他冷得很。我抱着章言礼,很快睡过去。我醒过来时,黄毛已经来家里了。
  黄毛和章言礼道歉说:“我知道多多的死和你没关系。但是我不敢和他们解释,你知道的,我之前因为喜欢男人的事儿,被别人说过。我要是敢帮你说话,我爸的饭馆就开不下去。”
  章言礼说:“明白。”
  尽管他说得很简单,也很大度,我却能够感受到,章言礼在难过。
  他的难过像冰块冻住的心脏,因为他此时的呼吸都变得很浅很浅,仿佛只要一用力,就控制不住难过了。
  章言礼跟黄毛去外面谈事情。苟全跟我躲在被窝里。
  苟全问:“你说章言礼到底是不是杀人犯?”
  我说:“肯定不是,当时我亲眼看见的,多多在江里,哥哥跳下去救的他,我就是人证。”
  苟全摇摇头,他摇头时,脑袋打到了我,他说:“你不能当证人,你会为了你哥做假证。你喜欢他嘛。”
  我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我趴在被窝里,有点难受地说:“我们要不要先把被子掀开,在被子外面聊天。”
  苟全也热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说:“有道理。”
  于是我们躺在暖和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然后双双睡着。
  章言礼进屋子里来的时候,我也是不知道的。我晚上醒过来,还要找哥,姥爷哼一声,对我说:“让你不准去找他,你非得去。今天还让人家把你抱回来。你就想要别人来戳你姥爷我的脊梁骨是吧?”
  我和姥爷说:“我哥不是坏人,他人很好,他给我钱,带我吃好吃的,帮我教训欺负我的人,他教我不准偷东西,要做个好人。”
  姥爷啧一声:“他自己怎么做不到?”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姥爷。哥哥不这样做,肯定有他的原因,就像大家都觉得多多是他害死的一样,或许哥哥偷东西这件事也是误会呢?
  我相信他,他是我哥。
  哥哥走那天,是周末。章卉阿姨过来作客,她给我带了一条圣诞围巾。我围着围巾,开心地夸章卉阿姨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二叔大手一挥,给了我五十块钱。
  我拿了二叔的手机,给章言礼打电话。电话接通。章言礼那头传来火车的声音。轨道咬合在一起发出的哐哐声,震着我的耳膜。
  “哥,你要走了吗?去读书?”
  “不是,我不读了。”章言礼说,“我去打工了。”
  “打工?你不是要继承百超汽修厂吗?你走了的话,厂子呢?”我问他。
  章言礼说:“这种话你怎么也信?唐小西你是不是笨蛋啊?”
  我拿着二叔的手机,边哭边往外跑:“哥,我不准你走。你不能走,你要留在海城,你说过,你读三年书就回来的。我不准你走!”
  一个小孩,在城市的大迷宫里,什么也做不到。左腿隐隐作痛,握着手机的手因为没有戴手套,仿佛要被冻住。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二叔从家里追出来,问我,拿着他的手机干什么去。
  我抓住二叔的手,急忙说:“二叔,你知道火车站怎么走吗?带我去火车站。我哥要走了,我不要他走。”
  二叔问我:“你哪儿有哥?你爸妈就你一个孩子。”
  我说:“章言礼,他是我哥。”
  二叔脸色变得很不好,显然章言礼之前给他留的印象很不好。章卉阿姨走过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从我手里拿起手机,她对章言礼说:“在哪个火车站?小西想见你。”
  章言礼说了个火车站的名字。章卉阿姨牵着我的手,到大马路上。她抬手打了一辆出租,把我塞进去。
  “小西,去把你哥带回来,别让他一个人。”章卉阿姨说。她给司机塞了十五块钱,司机开车把我带走。
  我一个人坐着出租车。眼泪往外流淌。章言礼要走,我为什么要如此恐慌呢?因为怕没有人庇护我了吗?车窗像是城市的眼睛,透明质的玻璃上倒映着城市的剪影,我趴在车门的台子上,心想,才不是这样,我只是……不想离开章言礼而已。
  章言礼似乎没有想到我会真的过来。他站在月台上,身边只有一个很小的蛇皮口袋。我冲过去,抱住他的腰,将脸在他的腰上拱来拱去:“哥,别丢下我。”
  章言礼的手落到我的脑袋上,揉了揉我的头发,像是安慰小猫小狗一样:“我不是你哥。小西,听话,好好读书,别总惦记着我。”
  我推开他,眼睛里都是眼泪。整个世界好像泡在泪水里,世界都无法呼吸了,眼睛只看得见章言礼的脸。他黑色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拔的山根和秀气的嘴唇。
  “你要真的不是我哥,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我吼道。
  旁边的人没有停下匆忙的脚步。我抱起章言礼的蛇皮口袋,往人流相反的方向走。我吭哧吭哧地拖着口袋,走两步歇十多秒,等我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厉害地把章言礼的行李抢走时,我回过头,发现我和章言礼的距离不超过三米。
  我趴在章言礼的行李上,说什么也不准他带走。苟全说我是自私的,或许我真的是自私的。
  我知道章言礼是一个好人,别人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很善良的好人,只有我知道。
  我就像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里的强盗,想要把宝贝占为己有。
  我不知道章言礼离开海城,会不会有更好的发展,我想不到那里去。我只是希望他留下来,让我每天都能看到他。
  章言礼走过来,他蹲到我面前,伸手,用粗粝的指腹,擦干净我的眼泪。我一边流眼泪,他一边伸手来擦,他不厌其烦,耐心的样子,让他看起来真的好像我哥。
  “小蘑菇,你掉孢子了。”章言礼笑着说。
  我不解地看他:“我没有包子,我中午吃的是酸菜鱼。”
  章言礼哈哈大笑。我坐在他的行李上,俯身去抱着他的脑袋,吻在他的侧脸颊上,我看电视剧里,爸爸妈妈安慰宝宝就是这么做的。尽管姥爷没有这样安慰过我,他只会用拖鞋来亲我的屁股,啪啪的,亲得特别用力,疼得我都走不了路。
  “章言礼,别丢下我。”我紧紧地勒着他的脖子。
  如果章言礼是一颗种子就好啦,我想要把他种在我的眼睛里,这样,我到哪儿都能看到他。如果眼睛的位置太小,章言礼会感到不舒服的话,种在心脏的位置也很好。一颗心脏的平均重量是300克,章言礼应该会生活得很舒适。
  火车飞驰而过。哐哐哐的声音,由远及近,乘客纷纷跑上去。我紧紧地抱住章言礼的头,我要守住我的种子。
  我坐在章言礼的行李上,像定在海底的锚。火车停站三分钟。章言礼没有挣扎。
  火车哐哐哐地跑走,铁轨声像是风雨过后,海浪沉重的喘息。站台又来了下一辆火车的乘客。章言礼蹲在我面前,抬起头问我:“小蘑菇,你还要抱多久。”
  我抱住他,哇的一声哭出来。章言礼牵着我的手,另外一只手拎着他蛇皮口袋的行李,我们逆着人流朝火车站外走。
  章言礼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吃糖葫芦。章言礼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小蘑菇,你该减肥了。”
  我嗯嗯点头:“我吃饱了就减。”
  章言礼笑了。
  第7章
  6.哥,带我走
  凌晨一点多,我悠悠转醒,姥爷一头是血地站在我面前。我哇一声,往后躲。姥爷说:“躲什么躲?帮我叫救护车。”
  我呆呆地点头,躲着姥爷,顺着床边下床,走到门口时,跟被咬了尾巴的兔子一样往外面跑,边跑边喊:“闹鬼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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