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我对这种加了糖精的人造饮料毫无兴趣,只不过这是周难知喝过的。我点点头。
  直觉告诉我,周难知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也许就是在这个旅游结束之后,但旅游提前结束,他不得不把坦诚的时间提到前面来,为此他坐立难安。
  我不敢妄想。妄想是件很愚蠢的事,坐在家里就希望天上可以掉馅饼。也许周难知只是再次想告诉我,我们这段联姻带给他的快乐比他想象中的要多,仅此而已。
  走心表白那类的情节,不太可能会无端端眷顾我。
  我陪着他回了趟家,将他母亲接到医院。就只是年纪大了导致的腿脚不便,没有检查出什么严重的问题。
  周难知松了口气,就算他白跑一趟,也好过他母亲真的查出了什么病症。
  将他母亲送回家后,周难知又把注意力挪到我身上来,他就要说出他的某个决定,某个想法,为此他踌躇了许久,今日终于决定摊牌。
  我不催他。我比父亲远远要有耐心。
  高中的语文老师曾经说过,足够感性的人可以在空气里察觉到诀别的味道。因为一个人要和你道别之前,他整个人的神情,身上的氛围,眼角眉梢或忧郁或释然的神色都在对你释放那个讯号:他就要走了。
  我察觉不出这种味道。高中毕业典礼,很多人都哭了,即便是平常那些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男生,脸上也都挂着泪珠,只是很快就被他们抹掉了。
  大家沉浸在一种气氛里,一种经此一别再也没法轻易见面的气氛,把自己弄得很感伤。
  我理解不了那种感伤,是因为我原本也没打算要再和他们见面,或者说我原本就不打算跟哪个人频繁地、反复地见面。
  因此别离在我这里就只是起到了一个给时间划分号的作用,这段时间见的是这群人,后面一段时间见的就是另外一群人,仅此而已。并不催泪,也不使人沮丧。
  大学的毕业典礼也是如此。我的掌心和手中的袋子里陆续被塞进了很多人的第二颗纽扣,花束,水果,零食,卡片,情书。递过来的时候,那些人的动作很决绝,仿佛只要想到从今以后也许再也碰不到了,勇气就可以翻倍。
  但我仍然是那副表情,并不感到不舍,也没打算挽留任何人的表情。
  在父亲的葬礼上,叔叔第一次见到我这样的表情。他特别满意,人总有一死,为了他人的死而哭哭啼啼像什么话?虽然死亡就是永恒的别离,但既然世界上每天要发生的别离这么多,那就没有任何一场别离是独特的,因而也不必为此浪费过多情绪。
  数十年过去了,我脸上依旧是这样的表情。它陪伴我很久了,对我知根知底,明白我不会轻易让它碎裂,毕竟我就是这么冷漠的人。
  周难知拖着行李箱走到阳台,一件一件把衣服拿出来,好像稍微拿得多了一点,衣服就会对此抗议似的。
  他逐一倒了洗衣液、消毒剂和香氛凝珠,摁下启动键,回到客厅。
  “你想吃什么?”他问我。
  假如我的感官再敏锐一些,我就会从他波动的信息素气味和平静得不同往常的神色里察觉到异样。
  “你要做给我吃吗?”
  “嗯。”周难知已经把围裙系上了。“我的手艺和阿姨的大概没法比,但也不会太差。”
  要说我从没幻想过周难知为我洗手做羹汤的场景,那也未免过分虚伪。他熟练地将菜和肉洗干净,戴上手套,开始处理食材。
  我倚着厨房门看他,目光没怎么加以掩饰,但周难知专心于准备这顿晚餐,没有阻止我的凝视。
  “在我们家,一般都是我妈做饭。”
  说真的,我对他的家庭完全不感兴趣,他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早都了解得很清楚了吗?
  但他每次提起家庭,都是一个信号,意味着他对我的信任又多了一些。
  “我爸有的时候会上班上到很晚,到那会菜早就凉了,我妈就会下锅给他重新炒一次,让他吃上热菜。”
  毫无疑问,在周难知看来,他的父亲并不配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冷汤冷饭都算是对这个出轨者的恩赐了。
  可他为什么现在又提起了他的父母?
  “我妈让我学做饭的时候,我有想过,如果我是做给我爸那种人吃的,那还不如不学,两个人一起吃没营养的外卖好了。”
  周难知笑了笑,终止了突如其来的旧事叙述,“你会切萝卜吗?来帮我切块吧。”
  我压根就不擅长切。萝卜和刀在我手里,双方都很战战兢兢,萝卜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被削成这个面目全非的样子,刀也不曾知道自己这么难用。
  周难知生病的时候,我不是没给他削过水果,只是从外形来看都很灾难。
  他不介意。等我削完萝卜,他又让我切肉,要不是我提前遣走了保姆,她就能目睹自己的雇主是如何出洋相的。
  等我和肉丝周旋完,周难知才赦免了我,让我洗干净手继续等。
  人在上路前吃的最后一顿饭都是最好的,大有一种事已至此,不如先饱腹的安抚意味。周难知还是太谦虚了,他做的饭很好吃,如果人在走前都能吃上这么一顿,那也不会有遗憾。
  吃饱饭足,那个契机终于驾到。周难知一整天的欲言又止,就是在为这一刻铺垫。
  第53章 离婚
  我无从揣测,是什么让他这么难以说出口?是他昨天晚上其实察觉到了我下半身的图谋不轨,还是他发现了我的蓄谋已久?
  周难知开口了,神色和语气都艰难,他很少做残忍的事,要他来撕破这层窗户纸还是太为难他了。
  “我看到了……你的那本画册。”
  大脑在宕机前飞速运转起来,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为什么他没有跟我说过?从看到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谋划这场逃离了吗?
  我有把这本画册拿出来过吗?我分明一直把它藏得很好,和我见不得人的心思一起,锁在某个抽屉里,没有钥匙就无从获取并看到。
  周难知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的反应让他不落忍了,怎么回事,早知道拆穿了会让我这么难堪,他就再多装傻一阵好了。我大脑一片空白,等待他的审判。
  “我没法……接受。我也想了很久,但是我还是觉得……”周难知断断续续地表达他的想法。“我们俩,不要再继续这样了。”
  他的善良让他甚至没法把这样是哪样给说破。空气变得稀薄起来,父亲留下的某种东西在煽动我,不要让他说完,打断他的话,又或者打断他的腿也行,让他没法逃走就可以了。那样他就一辈子都是你的所有物了。
  我呼吸困难。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周难知主动提出的这场旅行,以及他留在我这的那个吻,还有今晚的这顿饭,全是别离前他最后的怜悯和施舍。
  夫夫一场,闹得太难看也不好,他决定给我一个好聚好散,让我的下场不至于太难堪。
  可他又没法太可怜我,因为我确实做得太过分了。任谁发现枕边人的心机如此深沉,都会萌生逃离的想法,周难知没做错。
  父亲和叔叔的嘲笑声从某处传来。怎么样,宋恒焉?早就给你打过预防针,我们这个家族就是这样的,谈什么爱呢,自己不觉得可笑吗?你以为你的方法特别周到,你以为你一整个计划滴水不漏,到头来,你的下场又比我们好多少?
  剧烈的轰鸣声在我耳边响起,不应该啊,我不是早就从飞机上下来了吗?失重感拽着我一直往下掉,父亲和叔叔都在那个泥潭里等着我,宋恒焉,欢迎回来,这就是我们宋家人的命运。
  我失却了说话的力气。周难知察言观色,不确定面前的人究竟是存活着,还是变成了一具死尸。
  他的决定有这么伤人吗,真是意想不到,他又要愧疚了,对不起啊,区区离婚而已,没想过你会这么难受。
  “抱歉……”
  如果可以,我真想堵住这张嘴。那样他是不是就不会说出我不想听的话了?如果我把他绑起来,他会恨我吗?他会像母亲那样,逐渐流失生机和希望,最后选择自我了结吗?
  母亲死的时候,没有留下遗书,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她对这个世界的厌恶盖过了眷恋,以至于她认为不必要再多说什么了,都是徒劳,都是虚空。
  她本可以不采取这种过激的方式终结生命,然而父亲没有给她出路,横竖都是受人折磨,母亲思量一番,至少她的命是握在她自己手里的。她唯一能够随心所欲地掌握和控制的,就剩下这个了。
  我没法想象周难知也像朵枯萎的玫瑰那样日渐凋零的场景。但是他再待多一会,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仍然保有理智,是否可以不作出过激的举动,不露出原本面目吓坏他。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回答他,“我知道了。”
  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可这又是我目前唯一能说出口的真话了。
  我知道了,从一开始你就不是我的,到最后你也不会是我的。我很努力,但努力无效用。我对你的好没有争取到任何东西,顶多就是争取到了你最后这一次宽大处理的权限。你不和我清点,不和我计较,只想选择划清界限,是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从来没真正进入到这个局里,想要出去当然也很容易。被困住的就只有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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