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白洋喉头一紧,忽然间站直了些。
他立正站好,等着总教练的口令,像从前的早训晚训,根本没有反驳和质疑的余地。在那个拼命的赛场上,教练的话就是圣旨,今天要跑5000,那爬也要爬完5000,一步都不能少。
这种服从命令的精神一直贯彻其中,白洋心甘情愿地等待主教练的怒火。黄俊有个外号叫“黄世仁”,因为只要是个人,在他手里训练两天都要扒一层皮,堪比雁过拔毛。
然而“黄世仁”的口令迟迟不下,迟迟不下。
黄俊看着他的得意门生,他一手训练出的新秀到名将,千言万语都忘了怎么吼。还是那个白洋,但怎么会瘦这么多?其实黄俊有这个心理准备,从小封闭训练的孩子不太圆滑,离开队里的保护,在外头容易吃亏。就算白洋在学校里风生水起,真到了社会面还是新兵蛋子一个。
瘦得脸都凹了,成天戴着个破眼镜装多深沉。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黄俊的后槽牙咬了又咬,但凡白洋精气神好,他不仅要抽他几巴掌,还要踹上几脚。现在只能是忍住所有,嘴里的词换了又换。
半分钟后,黄俊终于开口,恶狠狠地问:“吃饭了没有?”
白洋小鸡仔似的点了点头。
“说话!哑巴了啊!让你回来你不回来,在外头让人欺负了才知道往回跑是不是?你当首体大是旅馆呢?一声不吭掉头就走!你……”黄俊骂不下去,有多生气就有多难受。这是他的爱将啊,首体大背越式跳高纪录保持者。
屈向北往黄俊身边凑了凑:“他嗓子哑了。”
“哑了?”黄俊狐疑地瞄了一眼屈南。
第一眼觉得没什么事,第二眼就看出来了,屈南那小子也是不省心,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又把北哥给叫了出来。
“怎么哑了?”黄俊问屈向北。
“他……公司那边发生了大事,所以有点上火,所以就……暂时说不出话来。”屈向北肯定是帮忙瞒住教练,但唐誉发了邮件的那些兄弟指定是瞒不住。兄弟们当年多多少少都被唐誉照顾过,白洋明面上是体育生的保护者,而唐誉才是幕后的那把保护伞。
“一会儿去校医楼拿点儿去火的药,挂你学生卡下头。”黄俊吩咐屈向北,啪一下,抽了下白洋的脑袋。
白洋被抽得脖子一缩。
“名人墙就差你,要不是我据理力争保留到现在,早就完工了。赶紧的吧,趁着工人还在。”黄俊心心念念就是这件事。生怕白洋一狠心真不来了,生怕体院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白洋还没来得及和体院的朋友叙旧,就被黄教练押到了小广场上。他离校的时候这里刚刚开始建设,如今已经有模有样,只等待校庆那日的辉煌。
把白洋押到地方,黄俊就去找正在加班加点弄雕塑的师傅帮忙,只为了最后一面指印。来了好多人,大多数都是新生,没见过这么声势浩大,但是脑筋一动,八成又来了一个“名人”。
在这个用成绩说话的地方,只有著名运动员,只有走到了金字塔顶尖的运动员才是名人。
白洋在他不熟悉的小广场走走停停,曾经这里是小公园,是小情侣的约会圣地。但是他和唐誉从来没来过。因为这里太过明显,太过心照不宣,只要两个人往横椅上一坐,好似就坐实了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他们无数次并肩走过,却从未驻足。但他们又在这里永久驻足了,白洋看向已经初见规模的雕塑。
一个正在进行背越式跳高的人,为了纪念什么项目不言而喻。雕塑上的人身体反向弯弓,双腿还在弯曲,显然就是得分滞空的那一秒。他身下的横杆纹丝未动,像是被地心引力牢牢地钉在了地球上,谁也不能撼动分毫。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白洋觉得那个跳高的人有些像自己的侧影。整座雕塑高约4米,任谁都无法忽视。
雕塑下方的底座留着一面金色,镀金的字变成了烙印,成就了纪念碑,也成就了捐赠人。
傻子。白洋摸着那一行字,好似摸到了icu里昏迷不醒的唐誉的侧脸。
捐赠人——首都体育大学体育教育系社会体育指导与管理毕业生,唐誉。
白洋不光是皱紧了眉心,连同鼻梁骨的皮肤都紧绷起来。这是他们唯一能够一起留在广场的方式,从此之后他们的名字都将成为学弟学妹口中的传说。他们的大学时代完美落幕,不曾留下、也不愿留下亏欠和遗憾,要一直一直、一起一起。
“白洋!过来!快点儿!”黄俊催着工人师傅,生怕白洋一溜烟儿又跑。
白洋反复擦拭着“唐誉”两个字,不愿意它们蒙尘,心口比深扎了几刀还要酸痛,真有什么东西扎进去了,一辈子拿不出来。如果硬要从心底拿出来,只能将整颗心挖出来才算数。
名人墙很长,像看不到头。
白洋一直抗拒着它,却又愿意从头打量。整面名人墙就是首体大的建设历史,从无人问津的体育学院到名震天下的冠军摇篮,这一条路也是十足坎坷艰难,犹如中国运动员在国际上的记录。
手指尖在那些封存的老照片上滑过,白洋和历史中的校友正面接触,在时空中打了个照面。从第一代运动员到第n代,无人放弃。
走着走着,白洋停下了,面前是一张年轻灿烂的笑脸,下面的名字是——荣誉校友,屈向北。
真正的屈向北,和屈南像,和屈南一个项目。母校没有忘记过他。
走走停停看看,白洋终于走到了自己那一面。水泥已经刮平,就等着他把手压下去。上头已经封好了自己的照片,就是研究生时期的参赛证件照,没戴眼镜。
“快点儿,这样我就放心了。”黄俊再次催促。
白洋摸了摸他曾经的参赛照,这回是真正要和自己的过去告别了。哪怕他不愿意,但该放下的一切都要成为过去。以后他要奔向另外一条路上,体院的兄弟们自然有新的队长,新的学生会会长,新的保护人。
我要去保护另外一个人了。
白洋把自己的照片擦干净,低头看了看双手。黄俊期待他赶紧按,然而白洋又像犹豫了,迟迟不动。不一会儿,只见白洋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儿。
戒指盒打开来,这是白洋没送出去的生日礼物。白洋取出自己那一枚,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
再取出唐誉那枚,戴在了右手的无名指上。
全部戴好之后,白洋才伸直了十指,朝着平整的水泥,用力地按压下去。
从此之后,他的手印要留在名人墙的一角,只要学校不拆掉这面墙,他的手印就要在这里承受风吹雨打,接受时间考验,成为永不流逝的佳话,保持着学校的跳高记录,直到有学弟打破它。
从此之后,他手掌的轮廓被牢牢记录,所有人走过这里都可以伸出手,满怀着好奇心和他的手掌比一比大小。这里还会留下他的指纹,模模糊糊的指纹也是他曾经奋斗过的痕迹。
从此之后,只要路过的人驻足打量,稍微细心一点,就会看出这双手戴着两枚戒指。无名指的指根处明显凸起一圈,藏着他和唐誉大学时光,藏着他们不为人知又天下皆知的秘密。
白洋的手用力按下,缓缓抬起,从此之后,他和唐誉在一起。
“好了好了,好了!太好了!”黄俊高声笑着,豪迈地朝着工人师傅挥手,“封墙!”
从此之后,名人墙正式落实,变成了首体大的必经之路,经久不衰。
这一晚上白洋率先回了医院,屈向北则留在了学校,有太多的人要解释。回到医院之后白洋冲向特护icu的家属走廊,不少人都被唐禹和爱茉轰走休息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白洋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唐禹也在这时候看到了他,沉默地走了过来。
他过来干什么?白洋不禁想起那个吃兔子的悲惨故事。他借着灯光好好观察着这个封建大家长的面庞,一直到唐禹双手举起,在他面前比起了手语。
和唐誉一模一样的自然手语,连主谓宾定状补的顺序都一模一样,不出差错。白洋看着他的手势,就想起唐誉的动作。
[你好,我是唐誉的父亲,很抱歉在这种状况下和你做自我介绍。谢谢你。]
唐禹还担心白洋犯迷糊,手语速度不快。
居然只是谢谢我?没有让我和他儿子分手?白洋试探性地看向唐爱茉,再回以一个[不用谢]。
就算逼着他们分手,也等唐誉醒来再说吧,最起码我得看着他睁眼。白洋算是彻底在医院住下,全天几乎什么都不干,醒着就在走廊椅子上等着,偶尔站起来到玻璃前看看。
唐誉的左眼被包扎过,只露出一只右眼。鼻梁骨好像开始消肿了,没有刚出急诊室那么高。
时间一晃而过来到了8月15日,但仍旧还在危险期内。白洋从一睁眼就有点兴奋,他觉得唐誉一定会赴约,说话算话,说要一起过生日就肯定不会错过。所以一大早白洋就来了,还精心打扮了一下,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兴奋被时间逼退了,从高涨变成舒缓,最后奔向了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