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部分这样的患者并没有条件做肾移植。”陆回舟补充,“至少,对于肿瘤较小的那部分患者,我们可以说明利弊,让他们知道还有另外一种方案可供选择。”
  方老沉思了一会儿:“如果出了事儿呢?”
  “复发这个事儿没准,如果哪个病人手术后凑巧很快复发了,这个后果,你想过没有?”
  方老因年迈略浑浊的双眼锐利起来:“它可能会毁掉你的声誉。你先想好,能接受?”
  “老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陆回舟平静回。
  他不在乎声誉,事实上,这世上也没什么他在乎的事。
  他只在乎“正确”。
  他已经在2025年查证过,对直径小于三公分的小肾癌,采取部分肾切除和采取根治肾切除,三年特异生存率几乎相等,而对侧一旦复发,部分肾切除患者的生存几率和生存质量将远高于根治肾切除患者。
  对陆回舟来说,该怎么选,一目了然。
  但对于方老并非如此。
  “你不知道。”方老哼了一声,“路要一步一步走,这牵涉的是诊疗标准的改变,不能靠你个人力量蛮干。”
  “所以我来找您。”陆回舟给他的茶杯里加上热茶,“老师,花十年验证跟花一年是不同的,全国上下,有太多个[刘青]。”
  这话,让方老沉思了片刻。
  “你有计划?”方老抿了口茶,看向他,“别卖关子,说吧,你想怎么做?”
  陆回舟果然开口:“老师,下周有场研讨会……”
  秋雨霏霏,后院的树枝和落叶不时敲打窗台,窗内的师徒两人却未受干扰,讨论得专注。
  直到保姆切了水果端进来,他们才止住话头。
  “留下来吃午饭?”方老看向陆回舟。
  “不了。”陆回舟看了眼对面的沙发。
  一分钟前,沙发上多了个虚影,虚影此刻就大大咧咧坐在他老师身旁,正低头看老师信手丢在茶几上的资料。
  “我回医院还有事,改天再来看望您。”陆回舟站起来。
  方老皱了皱眉:“什么事,忙得饭也不吃?”
  “有个外院的患者中午转过来,我要去看看。”
  既然是患者的事,方老就没强留人,他亲自把陆回舟送到门口:“你呀,不能只忙工作,你舅舅临终前可托我看着你,不能让你跟手术刀过一辈子。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人?什么时候把家成上?”
  陆回舟面色毫无波动:“暂时不考虑这些。”
  “不考虑不行!”方老皱眉,“不成家,你早晚变成个手术机器。”
  手术机器?这词儿精妙。
  苏煜负手站在方老身侧,同他一道打量着陆回舟,一脸古怪的笑。
  老天也不能样样好处都给同一个人,依苏煜看,师祖虽然颜值和智商点满,但是心窍没开,眼里只有大道,没有凡夫俗子之欲。
  陆回舟扫他一眼,看回方老:“老师,我下次再听您教诲。”
  他说着,看了眼手表,镇定而不失急切地告辞。
  “走吧。”知道他是急着回医院,方老没好气地说了句,看着他打伞走远。
  打伞就打伞,歪歪斜斜,一大半倒都打在空处。
  可见脑子里多半还在想着工作。
  唉,方老叹了口气。
  老宋自己都没能解决这孩子的婚事,倒把这担子推给他。
  这事儿难啊。
  大概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陆回舟骨子里就不亲人,跟谁都不交心。
  也不怪他。让他怎么亲呢?他外祖是大学问家、舅舅是名医,都是至仁至善的人物,那段特殊时期却被学生故旧背叛,被“划清界限”、落井下石。他母亲被父兄视若明珠,却被游街批斗致死,走得屈辱凄凉。
  从小经历这些,陆回舟没长歪,已是老宋全力教化。
  让他心无旁骛、埋头做事简单,让他放下心防、眼里装进个人,难……
  *
  陆回舟收起伞,坐上车,看向苏煜——他的影子看起来雾蒙蒙的,像浸透了秋雨的湿气。
  “怎么现在过来?”陆回舟冷静问,同时关好车门,升起车窗。
  苏煜被风吹得抖动的影子平静下来。
  “好冷。”苏煜捧起手搓了搓,才向陆回舟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正陪我大伯看电视呢,好好的,就听见了你们说话的声音。刚才那是方老?师祖在跟他讨论什么?”
  “小肾癌手术标准的事。”陆回舟说着,发动车、打开空调,让车里温度升上来。
  “方老怎么说?”苏煜问。
  “会支持我们。”陆回舟言简意赅,并没有跟苏煜说起这中间的麻烦和解释。
  “睿智。”苏煜说了声,别有意味看向陆回舟,“老爷子精神挺好,还惦记给师祖娶媳妇呢。”
  陆回舟不接他的话茬:“过来之前有什么异常?”
  这是他们第一次白天见面,陆回舟下意识要弄清是规律还是意外。
  “没什么异常啊,”苏煜思索了下,“就是我穿过来前正在想这边的事,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想什么事?”陆回舟边开车边问。
  “想您啊。”苏煜笑嘻嘻答。
  陆回舟修长的手指顿了顿,继续转动方向盘:“好好说话。”
  好吧。
  “在想朗书雪的手术,”苏煜老实答,“神外来会诊了吗?他们怎么说?”
  他一直在惦记这事儿,但昨晚没来得及问。
  “来过了,颅内大小3处肿瘤,上段颈髓也有占位。”陆回舟答。
  “他们能手术吗?”
  陆回舟摇头。“很难。颈髓占位比较大,位置很高,那个区域脊髓主管呼吸和运动,他现在症状不重,说明脊髓还有一定代偿空间,如果手术,反而风险很大。”
  苏煜神色沉重起来:“那怎么办?他的肾癌双侧发病,肿瘤又基本在肾中央,保肾难度很高,因为是vhl,复发率也高,我原本倾向双肾切除,等着做肾移植,但——”
  但移植后长时间用免疫抑制剂,会加快朗书雪颅内和颈髓肿瘤的进展。
  苏煜话没说完,但陆回舟知道他的意思:“神外说,颈髓占位一旦进展,势必会引起呼吸功能受损和肢体瘫痪。”
  车内沉默了一瞬。
  上天发给他们一套死牌。
  苏煜烦躁地抠了会儿安全带,又顿住:“那就保肾,右肾肿瘤小一点,位置也偏一点,我们尽量保。”
  他皱着眉,但语气坚定,眼里燃着两团火,仿佛在跟某个不知名存在抗衡。
  “如果病人同意,我支持你的方案。”陆回舟说。
  他语气很静,很稳,苏煜不自觉也平静下来,就在车里跟陆回舟商量起手术方案。
  商量完,车也开到了陆家院门前。
  苏煜很自然要下车,陆回舟却叫住他:“试试想25年的事。”
  “啊?”
  “这是白天,你穿过来,说不定会引起什么异常,最好快些回去。”陆回舟解释。
  “能有什么异常,最多是睡过去了。”
  但师祖说的有道理,他正在大伯家,突然睡过去,老头儿恐怕要担心。
  苏煜还是闭上眼睛。
  不过,闭了没多久,他又忽然睁开,不巧和陆回舟四目相对。
  “怎么?”陆回舟问。
  “师祖在看我?”苏煜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漂亮的眼睛专注摄人。
  “看你消失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痕迹。”陆回舟平静答。
  “哦。那您挺爱钻研。”苏煜抿了下唇,按下心头那团突如其来的悸动,“师祖,那个手术,我接了。”
  “什么手术?”陆回舟避开他的眼睛,反应慢半拍问。
  “儿童医院那台。”苏煜答。
  陆回舟明白过来。“病人你看过了?”
  “看过了,我有把握。”苏煜说着,放在腿上的手却不自觉绷紧。
  “我相信你,这是你擅长的领域。”陆回舟说。
  “嗯。”苏煜抓挠了下手背,又忽然抬起头来,“您信我?那是谁逐张检查我的接诊记录,还朱笔圈批?”
  陆回舟平淡反问:“是谁把我的笔丢到只剩一支红的?”
  是他……但重点是笔的问题吗?
  苏煜刚要说话,陆回舟开口解释:“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我需要知道接诊了哪些新病人。”
  “顺带看看我有没有开错药?”
  陆回舟没有抵赖:“你也应该检查我的。”
  “回去就检查。”苏煜勾了下唇角,又不自觉放平。
  他是想到回去要做的手术。
  师祖给他“开刀治病”后,他想到茂茂已经没那么大反应了,但人还是会焦虑,手还是会痒。
  不过,痒就痒,他总要迈出这一步。苏煜抿紧唇,无意中蜷了蜷手指。
  “康复操有没有坚持做?”看到他动作,陆回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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