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除了这个,没有别的?”他不甘地问。
“你是个好医生, 有天赋, 有仁心, 我希望你能放下压力,走得更远、更顺。”
满分答案, 但苏煜仍有点儿失望:“翻译成人话,还是看我是头好骡马,怕我撂挑子不干。”
“舍得不打麻药缝二十针的人,不会撂挑子不干。”陆回舟眼睛深深看向他。
苏煜顿了一瞬, 抬杠道:“那可不一定, 我想撂就撂。我是喜欢手术,但只喜欢心无旁骛地手术。”
“不过,”苏煜抬起头, 看向陆回舟,眼睛明亮而锋锐:“师祖这么说,是不是认可了我这个徒孙?”
“你很优秀,不需要谁认可。”陆回舟下意识说。
“我需要!”苏煜也下意识说。
说完他僵了僵:“不是, 我当然不需要,我意思是,我这么优秀的徒孙, 你认一下也不损失什么……”
妈蛋,他这是在说什么鬼?
苏煜有些抓狂,不过他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失望了。
他想他们的关系得到陆回舟的确认, 好像不这样,他就名不正,言不顺。
这是他打小就有的毛病,不被明确接纳,做得再好,他依然感觉自己是那个没人要的孩子。
“所以师祖到底要不要我这个徒孙?”事已至此,苏煜干脆霸气逼问。
陆回舟静了静:“要。”
这么平淡?“您也不用勉强,强扭的瓜不甜。”
“不勉强,只要你不觉得我麻木不仁。”
咳,苏煜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听出这是承认他的意思,嘴角不由扬起来:“师祖,我会好好孝敬您的。”
“不用。你把自己养活就不容易。”
嗯?苏煜正品味这是什么意思,听见陆回舟问:“什么是[人机]?”
“人机就是——”苏煜说着,僵了下,“什么人机不人机,师祖听岔了,这江边风大。”
风确实大。苏煜说话时靠近陆回舟,影子没什么重量,几乎被吹进陆回舟怀里。
在潮湿的江风中,陆回舟似有若无,闻到一股极淡的清甜。
是苏煜床单和衣服上附着的那种洗涤剂的味道。
陆回舟不自觉看了眼苏煜颈侧,又很快错开视线。他伸手想扶苏煜站远,但手指还没触及他,苏煜忽然开口:“师祖,再见。”
时间到了,苏煜的身影闪了闪,突兀消失。
天地悠悠,江流潺潺。
白纱般的月影下,只剩一人,身姿挺拔,孑然独立。
师祖、孝敬。
那人想了想这些词,沉默转身,走回车子。
*
江上这盘明月也同样笼罩着城区。
田玉林驱车把胞姐田香云送回陆家小洋楼,踩着夜色,替她拿下车后的大包小包。
“累死了。”田香云抱怨地锤着肩膀,“你姐夫越来越难伺候。”
“到了这个阶段都是这样。”田玉林脸色有些阴沉,“你守他一两夜能怎样,做做样子都不肯?”
做做样子?田香云斜起眼睛看了眼弟弟:“你沉着脸给谁看?我样子做了二十年,还没做够?我们俩是谁有求于他?你搞搞清楚。”
“对不起,二姐。”田玉林立刻道歉,脸上的阴沉也变成一种深深的疲惫,“医院的事儿太烦心了。二姐,我害怕,你知道的,我不愿再过我们小时候的日子。”
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田香云嘴上骂着他“没出息”,心却软下来:“再怎么也不会跟小时候一样。”
她说着,想起小时候穿着破衣烂袄,被母亲赶着骂着上亲戚家打秋风、招白眼的日子,又厌烦地把那些画面赶出脑海。
“你现在已经是明康的科主任了,玉林,就是不往上走,也已经强过太多人,我们已经过上了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你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
“好日子?二姐你不明白,不往上走,就总还有人要我逢迎。”
“而且,我这个[科主任]马上就成笑话了。”田玉林脸色难看,“从前看我脸色的人,搞不好今后我要去看他脸色,你看着吧,这科室一分,不知多少人等着来踩我一脚。”
“哪有那么严重,有你姐夫在呢。”田香云不以为然。
“他没多少日子了。”田玉林脸更加阴沉。
田香云怔了下,在沙发上坐下,有些失神:“还有多久?”
“看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吧。”
田香云沉默下去。虽然她跟陆起元没什么真感情,陆起元更多把她当个保姆,她呢,也不过把他当棵摇钱树。
可眼下这棵树真要倒了,她还是生出一股无依无靠的慌张来。
田玉林却没空注意这些:“二姐,这段时间很关键,你一定得帮我,让姐夫走他的人脉给我活动活动。”
“我帮你了。”田香云不高兴,“好话给你说了一箩筐,再说他该烦了,他现在什么脾气,你今天又不是没见到。”
看到了。
“也是贱,”田玉林又笑又恨,“我为了他的病劳心费力,他一点儿好处不给,人家不稀罕他,他偏偏要往上贴,贴不上还生气。”
“气狠了,兴许就丢开了,”田香云道,“他们父子又没什么感情。”
“不,二姐,你不了解你丈夫。”田玉林冷笑,“他要面子,他老丈人和大舅哥都死了,他还在跟他们较劲,想陆回舟走他铺的路,这事儿他不会轻易丢开的。”
“那你说怎么办?”田香云皱眉,“不然你跟陆回舟缓和缓和关系?你不是说他那个基金比你姐夫还有用?”
“不可能了,姐。”田玉林点了根烟,眉头拧成川字。基金会那场会议上陆回舟向他投来的一瞥,还有陆起元病房外他那句“你有心”,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也是。”田香云说。
她实践过。刚发现自己生不了孩子那些年,她很是花了心思想跟陆回舟拉近关系,奈何她这个继子是刀枪不入的,他对谁也挺有礼貌,但谁要想跟他拉近关系,他眼里的疏冷足能叫你知难而退。
那要如何是好,田香云替弟弟发愁,田玉林却吐了口烟,拿定了主意:
“还得靠陆起元。他顽固,我就让他彻底对他的好儿子失望,推我上去,好帮帮他没用的儿子……”田玉林说着,渐渐目露精光,“姐,我知道怎么做了。”
*
1998年。
第二天是周六,天下着雨,陆回舟没去医院,驱车到梦溪园——他老师方溢之的住处,登门拜访。
“你看看这份报纸。”
方老性情利落,惯于单刀直入,见他进来,不等他张口,先把手上的报纸递给他。
是份本地报纸,健康新闻一栏,报导了明康医院泌尿外科对肾癌手术的“最新进展”,报导很短,但“改良”“创新”等字高频出现。
“是要捧杀你啊。”摘下老花镜抛在桌上,方老没好气地说。
“您不必生气。”陆回舟知道他血压不好,反过来开口劝慰。
“你一向沉得住气,这回怎么着急了?”方老不解地问。
部分切除术的事,陆回舟跟他探讨过。
方老当时坦言过他自己的看法:人们厌恶癌症、害怕癌症,为了消灭肿瘤不惜代价,以至于往往忽视了身体本身这个根基,忽视了生存质量。
以肾癌的高复发率和肾脏功能的重要性看,对一部分适用患者,尝试采用部分切除术,方老是赞成的。
这是基于他多年所接触无数例病人而形成的直觉。
但医学、尤其是现代医学不能只凭直觉,方老建议先在一定范围内探讨、验证、形成共识,成熟稳妥再往下推。
不料陆回舟先斩后奏,给了他个“大惊喜”。
“你这冒然一改,触碰了多少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传扬出去,”方老点点报纸,“等着吧,有你好受。”
陆回舟恭敬听着,神色沉静:“是我轻率了。不过,既然已经有人代为[宣传],这件事,我想趁机往下推。”
“往下推?”方老审慎地打量着这个一向沉稳的弟子——他承认“轻率”,但并不打算改。
他天赋卓绝,又实权在握,三十多岁的年龄,掌控着国内最顶尖的泌尿科室和势力庞大的医学基金。
这样的他,偶然激进也不奇怪。
但是,“你想施展抱负是好事,拿患者冒险不行。”
方老脸色严肃:“哪怕你认定你的想法是对的,也要小心验证,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持,不能急于推广!”
陆回舟沉默了一瞬。他并没有什么“抱负”要施展,也无意拿患者填他的前途,但所有人都以为他有,老师也不例外。
陆回舟想过解释,只一瞬,又咽回去。
他平静递过一沓资料:“老师,我联系一些地方医院,收集了部分因复发最终导致双肾切除的病例。”
方老看他一眼,把老花镜又戴回去,细致地翻看起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