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田间小道上, 自尽头出现一辆无人掌驾的马车,随着骨碌碌的声音渐渐变大。
除草的农夫只是瞥了一眼,又见怪不怪地弯下了腰。
这里是与无相宗“天阶”相接的小村, 因着有大宗瑞气庇佑, 风调雨顺, 甚则连脚下百姓都要长寿些, 称得上是个小“世外桃源”。
但小村与仙门却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仙门里的人怕沾因果, 不理尘世;小村中的人若要进仙门,需得先过五千级风寒暑湿燥火盛极的“时阶”, 再过五千级各类魑魅魍魉的幻象侵扰的“心阶”, 若是心中一悸、脚下一错, 恐怕就要落得个粉骨碎身的下场;抑或是熬过了,也要拖着副千疮百孔的病躯无功而返。远不如守着家中一亩三分地实在、安稳。
而那辆由术法牵引的马车,在天阶前停住了,里头出来一行人,有男有女,其中袖子宽得兜了两管风的仙人甩出个清洁术,又扔出个乾坤袋和灵宠袋,便将那车马都轻松收起, 继而与另两个仙人提携着行动不便的病号, 径直走入了门洞大开的传送阵。
正在那阵门将阖之时, 却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卡住了。这真算得邪门,因着阵门赋了灵力,凡物触之必落得个碾为齑粉的下场, 但这泛着荧荧蓝光的石头却硬生生抵住了门,又被飓风吸入阵内,叫整个阵法消失时都不同以往地炸出雪亮的白光......
这是魏春羽第三回到无相宗, 也是头一回没有爬那磋磨人的天阶。
他手脚虽接了回去,但伤痛未消,便在凌亭生的安排下顺水推舟地在无相宗内住了下来。
纵然在紫微洞祭坛前,一个无相宗内的阴谋算计,自江鹤语焉不详的话语里显露,缓缓绽开在他面前。但比起在外被疯狗似的仑佑追杀折磨,他还是宁肯待在与师门有些情谊的无相宗。
宗门内也无甚么大事,魏春羽便常常与已成了内门弟子的梅长岁捧着烤蜜薯与别的靠传送阵自山下偷渡来的吃食,坐在一处瀑布前。往往这时阿星都在研究门内弟子的招式,甚至改头换面收钱又收知识地替人上课,他鲜少与他二人一道悠闲度日。
梅长岁吃红薯还是不爱吐皮,待那焦脆甜蜜的外皮与软糯扎实的芯子一齐滚进了他肚子,把积压的气息挤出来,他就要再念叨一次师长“谜语人”的行为:“就算‘洗心潭’洗心再怎么重要,也不能把我扔这儿来一个月不管不问吧?我从前的功课至少说的明明白白,这回我一问再问,都没人告诉我心要怎么‘洗’!我总想着,没准是凌恒之又在师父面前说我坏话,挑拨的!”
要是魏春羽耳朵里有牙齿,这席话一定被嚼得比食糜还烂。
他随口应过梅长岁委屈的叫唤,收起了点火的小法术,苦恼地转了转一半金黄一半漆黑的鹁鸽:“这......你还吃吗?”
梅长岁气愤的喘息声一滞,揣起了甩来甩去的袖子,果断道:“吃!这不还有一半是好的吗?多谢洲君!”
鸽子皮脆肉紧,在梅长岁嘴里溢开辛香滑嫩的滋味,叫他眼睛亮了又亮:“加了豉油和蜂蜜烤的就是香,我觉着这只鸽子我能连骨头一起吞下去!”
魏春羽得意道:“揪着只鹁鸽作甚——我会的可多呢,就连当初打仗,我和十七个弟兄因为雨黄沙与队伍失散,不得已吃蝎子时,都是我拔刺弄熟的。”
“洲君在,看来传送门都要失用了。”
魏春羽竖掌“欸”了声:“一码归一码,虽然下头的食材都不如无相宗里灵力温养着的茁壮鲜美,但到底是‘偷’来的,少了那些提心吊胆惊心动魄,岂不无趣许多?”
梅长岁将翅尖也啃得仔细,闻言连连点头:“是极、是极。不过话说回来,听同门讲,长老们约莫筹备着什么大事,堂拖得也少了,脸上忧心忡忡,人也神出鬼没的、想去长老堂看到人影都难,大约也顾不上我们这些小动作......嗳,洲君,你同少主走得近,你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不曾。”
“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要真是天罡门和我们闹起来了,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瀑布溅起的水柱分岔,作几颗串起的凉珠,将魏春羽肩膀上的水痕洇得更浓。
他手里零碎的火星噼啪,由补筑修护得七七八八的经络传递着源源的温热力量。那些附着在残缺神魂边缘的干涸灵力,也在无相宗少宗主的焦心劳护下,有了微弱但时刻长养着的生机。
就连被他刻意推搡进记忆深处的、以为再无机会念诵的术法咒诀,都又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他也在想,如果那个针对他的算计还存在,无相宗等的时机,是不是就要到了。
那些被梅长岁提起的异常,会是朝他张开的大网吗?
魏春羽才不会傻到觉得,天下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无相宗替他重塑温养着的,可是半副魂灵啊。
接下来的三个月,魏春羽一边筹备着离开,一边仍在作个潇洒清闲的客人。
他暗中联络到了郑常慧。在紫微洞中等裴怀玉时,他们说开了话,过往的情谊大约也如尘封多年、再次被触动的毛线团一般,松落了一道细线搭到了现在。魏春羽想,或许他能帮到自己。
然而在那以前,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叫他的计划被打乱了。
魏春羽的住所在洗心潭所临的山的另一面,是无相宗里阵法最多的地方。他每日戴着凌亭生给他的护身玉石,叫他不至于误触御敌的阵法丧生。
但一日早上,那块与他熟稔非常、几乎与他身体浑然一体而不被关注到的玉石却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块坠重温热的胖石头,就这么毫不留情地拖着编绳、抱着他的脖子往下拽。
他伸手一摸,人就惊醒了,翻身而起找遍屋子都未看到。
就在他俯身扶着水镜,捏着石头研究时,那石头却微微发起烫来,更有深浅蓝光如水波般隐现流转于其上。
一瞬间,山另一面的瀑布声无比清晰,就连每一簇水花是如何被推挤摔打在凸石上,又是如何与石下的水流冲撞出小而多的漩涡,最终又被包容接纳、短暂交融的动静,都似发生在他耳内脑中,他几乎感到自己被按在幽静的潭底,吐息被遗忘,感官的触角却无比发达。
就在他将自己拔出所沉浸的中邪似的知觉的前一刻,一道细微的声音掉入了“潭底”——
“石头、石头......你们要把它带到哪儿去?”
熟悉的音色与发声前气息的颤抖,惊醒了魏春羽记忆井底的水桶,捞起了相关的物什。
这是蓝庭光的声音。
她怎么会在这儿?
但那道惊慌的声音叫他十分不安,传了音讯给阿星和梅长岁,他便先越山而去了。
水气湿重,洇透他的衣裳,叫他的行动都受了拖累,但他在看见蓝庭光被两个无相宗弟子推搡时,一时连个净身术都忘了使。
坚韧灵敏的银丝蹿出指尖,掠过那两个弟子脖颈时微微一慢,但转而又改了主意,缠紧了他们毫无防备的脚腕,将他们头朝下地吊在了高树上。
那两个弟子十分气愤,扭动着朝那银丝劈砍,片时后,两把佩剑叮铃哐啷地如落叶般掉到了地上。
“前辈!我二人是洒扫弟子,来此作打扫清净,并非有意冒犯!”
魏春羽并不回话,只拍了拍蓝庭光肩颈皱起的衣领,盯着她蹭了泥垢的双手问:“小光,你怎么到的这里来?刚刚又发生什么了?”
几个月不见,蓝庭光瘦了许多,原本流畅的面部轮廓都露出两分崎岖可怜。
她抓握着魏春羽的手,眼泛泪光,目光从依赖向他到畏惧向树上的弟子:“大人,他们抢我的石头,不还给我。”
魏春羽压了压她凌乱的发顶,疑惑道:“什么石头?”
“会说话的蓝色石头,很光滑,长得像只小豚鼠。也是它带我来这的。”
魏春羽“咦”了声,把脖子上的石坠拎出来,悬在她眼前:“是这块么?”
蓝庭光果断摇头:“这是黑色的呀,我的石头是蓝色的。而且,这块石头也不会说话,我的石头话很多很吵,还朝我念了许多遍‘蓝山明’,我想这就是它的名字。”
树上的弟子闻言,既怒又得意地道:“前辈!你听,哪里有会说话的石头,分明她编谎话来害我们,您可不要不辨黑白!”
清净多日的魏春羽,在一片叽喳中,感到额角突突朝外跳。
他对蓝庭光其实并无多深的感情,除却那些寄人篱下、讨他欢心的小石刻,他对蓝庭光并无多少印象。只是人是被他托养在郎府,又擅自跑出的,这样的行径像是将他已缝完的结局又拆了线,叫他不由生出些要揽过这个曾由自己经手的烂摊子的念头。
再者,他插手蓝庭光的事也是想弄明白脖子上这块玄石的来历。
因此他并不想过多了解小童口中与玄石无关的胡言,只转向树上干脆道:“不会说话就不会说话,你们只管答,拿了没拿她的石头?又放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