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
  三年前,仲春。
  瘟疫才收敛,战火又起,这时候,只有药铺和粮食生意做得好,字画什么的,不要提进账了,糊口都是痴人说梦。
  云规才赶走个以为他死了、要扒他衣裳的乞丐,就抱着一捧烂墨废纸,醉倒在育婴堂的门边。
  好不容易心神落稳了,里头突然走出个人,蹲下推他两下:“一二三,还活着吗?”
  云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翻了个身。
  那人锲而不舍,绕到他另一面来,伸手就想将他拉起来。
  云规被他扯得生疼,手中书卷猝然滚了一地,他睁眼,在瞧清眼前人时微愣,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你、你是存真?”
  眼前青年秀眉圆眼,他一边笑着道“是我,云小少爷”,一边弯腰为他拾起卷轴。
  云规刻意助长的酒意立消,冲往日同窗摇头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小少爷了。”
  那被以字呼之,称作“存真”的,正是后来出现在“两脚羊”事件中的房几青。
  幼时在私塾中,二人曾是好友。
  彼时云家尚未破落,云规还是个骄纵的小草包,每日只管穿着鲜亮衣服招猫逗狗、呼朋唤友、捉弄夫子与同窗,唯一头疼的事也不过是某个夫子太过严厉,课业不交就要翘着胡子押自己回家。
  而房几青过得就惨上许多,他父母早亡,只一个兄长在镖局做事,补贴家用,那点微薄薪酬交过房几青的束脩便不剩多少,因此房几青手头拘谨得可怜,常常为同窗代做课业换钱,其中的“同窗”之一,便是云规。
  云小少爷见他两顿餐食都是稀粥就烂菜叶子,觉着新奇,问他家里人是不给他做饭不成?
  然而房几青冲他宽慰笑了笑,说他除了不着家的哥哥没有家人了。
  那份笑里的“宽慰”不知是安慰他自己,还是担心云规为问出的话内疚。
  但云小少爷心思一滑便落歪了,一点没有戳到别人伤心事的自觉,反而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那你做我的儿子吧!我爹说等我有了孩子,他就不管我了,你现在就认了我当爹,然后和我去给你太公磕头!”
  房几青惊得摆手后退,但是敌不过云规和他的跟班人多,几乎是被他们欢呼着驾到了云老爷面前,还在云规他爹困惑的目光下被小伙伴们催着磕了个头,那声“太公”几乎将房顶掀翻。
  云规正要问他爹,他有儿子了能不能不去私塾了,里头全是古板老头,往那一立跟个牌匾似的,说起话来又像几百个啰嗦和尚围着自己念梵文,还打手心!一天下来自己都有原地坐化的冲动。
  但是此刻他爹瞧着孙子磕头,脸色青白红紫都过了一遍,最后冷笑一声,抄起断桌腿就叫那些颜色也在他屁股上过了一遍。
  小云规揉着屁股龇牙咧嘴,这顿木条炒肉,他不敢算到他爹头上,只好怪到房几青头上——一定是他找的这傻儿子,不如自己漂亮潇洒,他爹才不满意。
  然而捉弄了房几青一阵,顽劣的云小少爷莫名其妙地被好脾气的房几青“收服”成了小尾巴,甚至有本就与云规不对付的皮孩子,说云规是房几青的小媳妇。
  发现了这件事的小云规朝房几青放狠话:“房存真!我不要再跟着你了,好丢人!”
  低头疾书的房几青敷衍地应了声,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我这次是说真的!”
  小云规语气凝重,引得房几青拨冗瞥他一眼。
  ——嗯,这个月第二十八次说“是真的”。
  “好,那以后我跟着你。我和小几一起跟着你。”
  “小几”是云规养的短尾鹦鹉,也是云规的新儿子。云规说小几长得像房几青,所以才叫小几,房几青听了也没反对,只是说:那你记着别让你爹知道了,不然又要揍你。
  小云规心念一转:“你跟着我?那有什么好处?”
  房几青将手下那沓字帖立直、摔抖齐了,才落落大方地递给他:“好啦,这是夫子罚你抄的弟子规,这是前些天你突然不喜欢我了、没交上去的课业,这是......”
  “知道啦知道啦!”小云规往他嘴里塞了新鲜的酥糕,叫他揭自己底的声音戛然而止,“我不会再那样了!你是好人!等我长大了,我还要当你爹!”
  然而无忧无虑的少年没能一直这样玩闹下去。
  云规十二岁那年,家中大火,他贪玩同好友去看孔明灯,没有回家。但没想到再也回不去了。
  他罢了学,想续起父辈的字画家业,有个好心的远亲帮忙,倒也真维持了几年生计。然而后来大疫三年,又有战乱频起,原本勉强糊口的生意彻底做不起来了——都要死了,谁还管你的卷中墨团?
  于是便有了开头那幕。
  潦倒的云规被阔别多年的好友捡回,给他在育婴堂找了个活计干。
  那时候,云规想,真是世事无常,他二人真是命途多舛。那时房长青的兄长打仗死了,只留给他一个伤心过度而疯癫的嫂嫂,和一个牙牙学语的侄子。
  虽则房几青酒醉后同他悄声说过,他怀疑那孩子不是哥哥的,听得云规悚然一惊。但酒气散净后,房几青待那孩子依旧慈眉善目、照顾悉心妥当,云规便也只作未听过。
  那时的云规对自己的处境已经算得上满足,至少温饱不愁、至少有一友在身旁,同食不果腹、几欲沦为乞儿的过去相比,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但云规没有想到,有些人受的苦太多,不会像他一样和着泪吞下去,而是被逼疯了,或是说叫某些深埋的念头破了土、一发不可收拾地疯长起来。
  发现房几青同其他几个育婴堂的主事,将幼童当作“两脚羊”,是在半年前的一个午后。
  那日有贵人来挑孩子回去养,不少孤儿都有了好归宿、好前程,云规光是想着也高兴,提了两壶酒就去寻房几青。
  他高兴得过了头,没有敲门,从小门进了房几青住的院子。
  然而里头不复往日整洁有序,腥呛的血液同零碎的肢体淌了满地,被抬起的箱子角处还滴滴答答着。
  而他往日温和寡言的友人,正皱眉低斥着处理不力的帮手。
  丧心病狂、狼狈为奸、同流合污......
  千百个极恶的说法,拥挤地浮现、塞满了云规的脑海。
  在瞧清那团红白之物时,云规的腿脚一软,摔撞到一旁的石头上。
  酒碎了一壶,另一壶里飘满了血腥味,都不能喝了。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被房几青拉进院内,在那些忙活的人审视的目光中点下了头,又是如何为他们一同扛起那些血箱的。
  云规只记得房几青握紧了他的手,眼里隐隐有泪光:“是这世道太差,我们过得艰难,他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小童也只会更难。”
  “你想,我们一路走来想过多少回‘死’?我们现在不过是在磨难缠上他们前给他们个痛快!这是积德的大好事啊,况且他们少受了痛苦,还能叫我们过得好些......”
  “难道你真以为育婴堂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不成?要不是上头有人愿意青眼......恐怕你又要抱着那破书卷饿死街头,而我呢、我恐怕会连捡你回去的本事都没了!”
  “云规、云规,你也来罢!我们只是给他们和我们自己找到了最好的归宿。而且,你就不想把你爹的‘芸芸书林’再做起来么?那是你爹交到你手里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浑浑噩噩,半推半就,云规也被拖入伙。
  只是大约房几青也知道,他讨厌血腥之事,大多时候只叫他去和“上头”交涉传话。
  ......
  惨白的地牢灯打在云规的脸上、身上,他讲到这里,捂住脸、声音哽咽断续。
  魏春羽道:“你后来究竟为什么,良心发现了?”
  “是存真他......房几青几次想将他的小侄子也推入火坑,我拦了几次,没想到最后还是没拦住......”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十三) ……
  那天送“羊”的人里有张雨生与房几青, 定下的幼童意外跑脱了一个,而房几青急中生智,记起那贵人曾对自己的侄儿青眼有加, 便将那小童推入箱中, 不巧在张雨生将箱子带出时响动异常, 叫他嫂嫂发觉。才有了后面的闹事。
  云规的泪大颗大颗滚落:“我知道, 我说存真残忍、吓人, 像是狗咬狗,毕竟我也干了这样多丧尽天良的勾当。但是那一刻, 我觉得我们都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太吓人了......”
  魏春羽接声道:“所以你一路引着我发现?为了这份良心不惜把自己也送到刀下?”
  云规没有应声。
  “那张雨生呢?你们为什么把骸骨埋到他门前?”
  “他是被逼入伙的, 那些东西是他自己埋的、也是自己刨出来的。他又欠了赌坊钱,还不上了,死前想拖人下水。”
  “你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魏春羽轻哼了声,没指望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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