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阵眼风很大,刮得衣袍猎猎,打得皮肉生疼。
  穿着黄袍的青年被他问得默了默,又捉紧他的袖子,开口时那声音被冲得散了:“阿玉,你要记住我说的。还有,不要信别人,尤其是裴家人。我虽不认得裴怀玉,但姓裴的能有什么好人?”
  魏春羽几乎被他“自己骂自己”给气笑了:“不劳陛下费心。”
  裴怀玉被他堵得一噎,神色放缓了些,在他面上竟露出些不舍之色:“阿玉——这一趟真的不知还能否再见,如果还有下次......”
  魏春羽道:“那下次把皇帝也让给我做做,如何?”
  多看了眼裴怀玉僵住的面色,他垂眼遮住心绪,只作一声轻嗤:“逗你呢,谁稀罕。”
  旋即眼前风尘渐浓,彻底遮住了裴怀玉的身影。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沙场扛枪再从头(二) 小……
  一段梦境了了, 魏春羽挣脱开束缚,却并未完全醒来。
  他耳边有人阴魂不散地问他:“当时你不知,现在可知道你的‘道’是什么了?”
  这个声音......
  劲风起旋儿, 直冲他面门而来, 他还是下意识抬手格挡——而他手中恰握着那杆带个豁口的老长枪。
  神思未清, 身体的每一寸却已兴致勃勃等着那人下一击, 但手上却骤然一轻, 那道声音陡然冰冷下来,敲在他脑门上, 胜过刀剑的劲头——
  “魏春羽, 纵然姚春华死了你难过, 这五年的消沉也该够了。难道你就甘愿一辈子做个小卒,闷头冲锋陷阵,除却漫天黄沙与冷风,只赚得满身苦痛么?”
  梦境本寂静,随他心念而动,一时竟风声隐隐,他不敢深嗅,唯恐其中有活人或死人的气息。
  他任眼皮沉沉阖着, 疑惑地转头:“在长枪染血的时刻, 我问了正道是什么。你知道它是怎么应的吗?”
  “强者?还是阵营名头罢了?”
  粗粝的风磨蹭过魏春羽的面孔, 似有一划细痕犹疑着往下淌血,他毫无所觉地摇头,而手上暗暗使力:“不是, 长枪不会说话,它只会发烫,让我握紧它——破开命, 自己找!”
  天地间风簇何其多、风向何其乱,但在那柄浸透了愤怒与不甘的长枪砍出第一旋花儿时,尽引来十万八千里内风,天穹仿佛一瞬昏黑,下一刻风嘶如鹤长哀唳——
  那使尽一个人半生悲愤的纵身一劈,竟将那抵挡的雪剑作废铁豁开、震飞,而劲势不减,直直如切脆叶般削开了雾后那人的肉身!
  梦中那股束缚他的力量即刻萎缩而却,在放眼光明的前一刻,魏春羽已念出了梦中人的名字——
  “是你,裴玉铮。”
  五年来他的梦里拥挤,太多的人面一晃而过乱他心神,只裴怀玉永远藏于迷雾之后,躲在魏洲君影子遮掩之处,悄悄地看他、藏头藏尾地质问他又朝他无数次出剑。
  在裴怀玉身影形容隐去时,仿佛无所顾忌地,他的情绪比梦境以外猛烈直白得过了头。轻蔑、杀意,还有一股说不清是对他还是对自己的无名恼火,再也不甘安分地蜷缩在温和端方的面孔之后。
  “你以为自己比我大,以为我这一辈子不能在年龄和阅历上越过你,你就永远能胜我一筹吗?你以为年龄和眼界就是所有,而那些被你弃如敝履的年轻的想法,就不值一提吗?你以为你可以掌握甚至轻视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想法和情感,哪怕那个人是另一半的你自己,你以为所有的人都不配也不能有自我,只为了成就你自诩正道的自私梦想么?”
  那张接在一截残缺身体上的熟悉面庞,没有答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用着仿佛永远也不能理解的目光。
  魏春羽的膝盖骤然地一空,他摔跪在那半个人边,伸手盖住了那双清亮的遮掩了太多阴谋诡计的眼睛。
  流不出的泪水淤积在喉头,充作条爬过的黏腻肥肿的长虫,叫他几近作呕地咳吐了阵,那些字句拥堵在他的嗓子眼太久,以至于吐出时被咽喉里的湿润浸泡得含糊了:“你答我啊!玉铮,我要告诉你,你走错了......”
  那些裴怀玉走在自己前头的岁月,那些自己未曾参与却窥得一二的艰难与苦痛。
  他尚没有将路走尽,却已感到扎根极深的酸楚与难以挽回的悲苦。有时塞上的厉风刺在面上,他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裴怀玉,他无法证明这阵风没有吹痒过裴怀玉的疤痕,无法确信这一刻的自己同从前的裴怀玉有任何差别。
  如果、如果说......他从没有走上另一条岔路呢?如果曾经的裴怀玉也满腔热血,直到屡遭背叛、秦烛身死、身体缺废、迫不得已杀死清白者的时刻,才终于与此刻割裂。
  “你总问我道是什么,我的道心是什么,这世间正道又是什么。可是玉铮,你为什么吝啬问你自己呢?六年前,我们敬远寺崖边初见,你同我说你心有魔障、不可破解,进修无路了,我想这或许是你为什么执着钻研术法的缘由。”
  梦境边缘的乳白色雾云将要散开了,空中散开的水汽沾到魏春羽的眼睫上,叫他眨下一个话语间隙的停顿:“术由人创,它是死的,但道要人悟,人是活的......人从不该迷信术的。要是你在这里——你在我梦中,我要同你说,汤宅里的伏邪阵,我这些年来时时梦到,它像个诅咒,诅咒了识‘术’不知‘道’的世人,也诅咒了我。崔阿妹她为母亲报仇洗怨,虽有过激之处,但未必至死,草草扔出一个阵法,把刀从你的心交给了一个死阵,由它草菅人命,难道是你的道心吗?”
  “我总是觉得......总是觉得,我对你的规劝是含着私心的,因此说出时也少了一二分底气,仿佛若不是你我之间的联系,我不该多管你的作为。可是玉铮啊......”
  他也只在梦中称“玉铮”了。
  ——“这不是修道者的天下,这里还有千万不通术法的布衣百姓,还有死板的术法以外充沛的爱恨......且不说我不会向夺我命者妥协,便是我真的要付出生命,也绝不是为了延续你这样的人的时间。”
  裴怀玉没有答他,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孔缓慢地没入他梦的沼泽,最后残于目光中的僵硬的嘴角,像是吃力地衔着一抹坚如磐石的嘲意。
  ......
  属于一个新的早晨的凉风,窜入魏春羽的鼻腔。他如马那般打了个喷嚏,苏醒过来。他早已习惯了仓促多梦后的头脑空痛。
  军旅生活又在继续,朝天的红蜡枪头在光里显出年轻的假象,或许迷惑敌人,或许只是魏春羽必须相信,他与他的长枪都足够年轻,有充沛滚烫的热泪去浇灌这片干土,有足够长的时间供他思考和探索,最终找到他的道,或者甘心放弃。
  结茧的虎口被震裂,脱力的麻木与星点苏醒的刺痛抓牢了他的神经,抬眼时一柄刀尖尖的白亮灼伤了他的眼睛,耳边的痛呼与嘶吼牵扯着他低头,重复着劈砍与负伤的混战。
  从前他在意的容貌、装束、仪态,都被淹没在了巨大的钢铁盔甲与吃人的人海中。没有人会在意那些,甚至在第一次挥动刀时,就已忘却了宏大的胜利,只有生存——和来不及思考的恨意。
  有时魏春羽觉得,在一柄来不及看清的锐器捅穿自己的□□,于拔出时挑带出他的灵魂,在马蹄滚过前的那滞空的一瞬里,才能让他的痛苦停歇。又或许他需要更多的铁锈气与血腥,浸染、盖过他的神思。
  他在耳边的一片嘈杂隐去时,对着冰凉的一角月,无数次在心里开口问:“裴怀玉,你坐在那个高得看不清脸的位置上时,知道边疆有将士在巨大的悲哀和惶惑中挣扎么?”
  “他们已经分不清,是为了什么而战。是守卫,还是掠夺。是君王的野心,还是要活着就只能将这条胳膊甩得失去知觉,将自己的命送到敌人眼前。”
  道能救他们。如果魏春羽能生出道心,他的道心要救他们......也永远看得见每一个人。
  在握住长刀以前,他只想着扳倒吴家报仇,而在如今,已有一捧黄沙定居在他心里,叫他思考更远以后的、值得他付出一生的事。
  日出不多时,沙土地上便热浪逼人了。
  魏春羽猛地挣破梦境,喉间咯出粗粝的咳喘,顾不上平息,便同战友一道使力,将浮肿的脚塞进靴子。
  战争无歇,士兵无归。
  打不完的是仗,死不完的是人,用的尽的是气力,流得尽的是鲜血。
  原本魏春羽以为,自己也会碌碌征战,循期退伍。但大胡子因为上位者的决策,成了送死的一员,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总之再没回来领他的酒。
  此后魏春羽从染血的枪尖抬起了目光,他于焚灰似的思考中挤出计策,多次深陷敌营、亲自打探,最危险的一次,在侦查时被埋在了山洞里,等了两天才被刨出来。
  后来他成了军中新秀,提拔很快,虽名头略逊,但担了副将的责。他雷厉风行,整肃军纪,给几个因私人龃龉受打压的士兵提了职务,又打了几场出彩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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