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泥水被长枪挑溅而起, 那满身血气的青年士卒激他道:“哪来的康粮,如今不过是北秦的顺天州罢了,你一个康粮人,屈膝为敌人卖命,还好意思提骨头硬?”
  已是强弩之末的康粮兵又抬起剑,喉间暴发出一声泣血的嘶吼,如猛兽受伤之哀嚎,那颤巍巍的剑尖作了一面他心里的旗子, 只是不及摇曳几番, 便埋入了臭秽的土洼。
  “十六。”
  还活着的青年默默数着。
  他在数什么?脱力带来的麻木腐蚀着他的神思, 他有些茫然地抬眼向那惨白的苍穹,待到脖颈僵如木板时,才回神眨下一滴水珠。
  耳边被雨幕隔绝的声音复苏似的, 灌入他的耳朵——
  “老龟,你今天取了几只耳朵?”
  “十六只。”
  战友哈哈着拍打他的肩膀,自茅草似的胡子里簌簌, 抖落一箩筐话:“等着回去领赏吧!你啊,还记得燕子没死的时候,你见血就吐,和被人逼惨了似的,娇气得和什么一样!也没想到现在啊......我赌燕子也想不到!”
  青年沉默着,像是一座能承受万千积石的重山。
  “你看,又摆脸子,提不得燕子半点儿是吧。”
  另一个面上淌着血的战友贴着挤进了他们中间,张口呼哧带喘:“嗬呀,不怪他,我们一起来的,谁不念着他?我们是无牵无挂的,家里人都死光了,就燕子——赵......赵燕子,还有个弟弟没找着,心里还存着念头啊,人就没了。”
  少话的青年定定出声:“赵清晏。”
  “啥?”
  旁边的大胡子一巴掌忽在他脑门上:“燕子的名儿。老乌龟记性好......”
  横七竖八敞着口的刀伤,在说话间也兢兢业业往外冒着血茬。
  血疤脸“唔”地应下,又提起神来问:“你们都叫啥名儿来着?本名儿。”
  大胡子横他一眼:“做啥子?”
  “死了、死了也好报信,要是老子活到打完仗,遇到你们同乡的,还能给你们吹吹牛皮......”
  大胡子啐他一口:“格你老子的丧气话!都还活着呢说点吉利的!”
  血疤脸扯了扯嘴,还没露出个像样的笑脸,就听寡言的青年幽幽道:“魏春羽。”
  大胡子一愣,干笑两声:“这名儿比燕子还难记,你还是叫老龟吧,老龟带着小龟......带乌龟上战场的,八十个朝代八万万个兵,有这等癖好的也就你一个了......”
  “那哪能一样呢,长角的乌龟,可不比死人稀罕?”血疤脸一挎手,把身重都压到魏春羽身上,“稀罕物,不都随身带着,你说是吧,老龟?”
  漫天的黄沙呛人,起风时黏湿的沙土都长了眼似的专往人脸上扑。
  于是语声渐低,拐过沙丘时兵卒的身影都矮下去,没入被镇守百余年的土地里了。
  下了雨,战场的天惨白,打了仗,天又染上诡红色。但不要紧,最后都要被昏黄的迷沙遮蔽,只剩下苍老枯败的景象。
  又或许土地是不会老的,是人年长了,看什么都老。
  这是“多少年弹指过”的以后。只是这样的“弹指”,只存在于茶馆说书人的三言两语间,亲身历练只觉寸寸光阴化作逼仄石道,仅容半人过,你要跻身,就要磨掉你的血肉白骨,你看到自己的一部分被磨碎,同过往脱落的死皮一样,永远留在身后。
  而剩下的你,却沉积着每一寸或尖锐或窒息的苦痛。
  一口烈酒倒入咽喉,灼烧似的渗进骨骼的裂缝,却没有寻到血肉,仿佛人只是一个破袋子,里头空荡荡地刮着风。
  寻不着落点的人比那口酒还迷茫,耐不住空虚倏然开了口——
  “我以前是个道士。”
  挨着他坐的三五个人都朝他看,间或有人“哦?”了声,催他下文。
  “我算半个道士,吃饭的本事学得不精,心里头的本事更是一点没练。当时我有个师父,他问我什么是道,我耍嘴皮子同他说:三言两语说不清,千言万语说不准。他也没生气,就让我慢慢想,结果......我还没答呢他就等不及死了。”
  大胡子胡子上的酒渍泛着湿亮的月光:“然后呢,你就来从军了?”
  魏春羽默了一小会儿,等旁人都拾起新的话头了,才喃喃道:“万般皆是命。”
  听见的战友嘲笑他吃醉了,他也不辩解,仰头一倒,冲着那月光摊了个大方。
  流干了泪的眼睛被风吹得干疼,酒液和月光一样缓慢倾泻、一寸寸漫过他的神志。
  “要是我能活着熬出去,有了出息,一定让害死你们的人永无翻身之日。”
  迷糊间听见号角嗡鸣,他立时醒了神,仔细听时又断了。
  他意识得到自己在梦中。
  他如一叶穿林,所过皆是所历旧事。
  甫一诞生,便是满面泪容的江鹤,是拧眉裹起他的秦烛。是忍饥挨冻,捡尸收尸的幼年。
  而后是他承着魏祯一星半点血缘之情,到了魏府做个陪衬的草包。
  再后来一切恶意都在无法遮掩,他不得不被逼退到家门外、落拓观、大青山。
  石室磨灭了他对母亲的念想,也叫他背负上迟了二十载的愧疚与罪恶。而那无数个由他人记忆编织成的囚笼似的梦,又化作命运的狞笑。
  便是又与他走过一段路的裴怀玉,也只是命运施加的玩笑。他记得因惊恐而跌退时,裴怀玉抵住他的力气,那时他真的以为,裴怀玉是他可以托付的兄弟、好友、知己。但最后回过头来却发现,他同江鹤、魏蘅景、晴乐,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天阁一样,都是不得已而近他,或许又终将害他。
  只是时至今日,他还是更多地记着裴怀玉的好,记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过年点燃烟火时的粲然一笑,还有那个只牵动着他自己心绪的突然而短促的吻。
  三年过去了,他还活着吗?现在又在哪?
  三年前从“上穷碧落”出来,裴怀玉是不是也受了很重的伤?所以连大青观都没回去。
  魏春羽想得很痛苦。
  现实中的裴怀玉总是离他太远,连痛苦都不会给他近观和分担的机会。
  所以魏春羽在想得头痛欲裂时,总是记起魏洲君。
  ......
  思绪晃动,他眼前忽地亮起一片湖。
  阳光粼粼,但被梦境隔去了暖意。
  他茫然转头时,猝不及防对上裴怀玉的面孔——那张面孔僵硬如石雕,在被他目光触及时才“活”了过来。
  而他也身不由己地走上命运划定的轨道。
  他耳边奇妙地响起过去在“上穷碧落”中,“自己”的心声——
  如若裴怀玉不配合着取了蛊,纵然嫪春厌把蛊术翻出花来,自己也走不了。
  不过话说起来两个世界的裴怀玉,都不吝在自己和旁人身上下蛊。
  一粒石子被掷了出去,“咚”地一下就没入水中。
  这样差的手感叫魏春羽压了压眉毛,他嘴里还衔着一支长叶,说话时用里头的牙齿使劲咬着:“所以你一直知道,早就知道?”
  知道嫪春厌帮自己,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粼粼的波光落入裴怀玉的眼睛:“是。”
  “你不怪我?”
  裴怀玉疲乏地笑了:“你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不怪你。”
  魏春羽放下了叉在胸前的手臂:“你说。”
  裴怀玉自假山石上轻跳下来,一只掌心捂在魏春羽右肩:“那天你问我,造傀儡用的什么法子,是真心想学还是随口问的?”
  魏春羽不自在地动了动肩:“真心的。你又忘了——我早就认了姚春华作师父了。那些清洁的、止痛的小术法,连同简单些的符箓,我都学会了。”
  话音落下了,身后的人很久没有应声。
  魏春羽疑惑地扭过身:“怎么了?”
  裴怀玉沉默着瞧他,眼里的沉郁浓得化不开:“那你的道心立的是什么?”
  “道心?你立的是什么?我大抵和你是一样的。”
  “不一样。”
  魏春羽蹙眉犹疑道:“你说什么?”
  却见眼前那人抬眼,苦涩而短促地笑了:“哈,我的道心早就碎了。我没有这种东西。”
  “但是那天,是你说的,‘你自以你为道’。”
  “我骗了你。看见你,总让我错觉自己也回了从前。”
  一撮叶片贴着地面转悠起来,而后似有无形的力量,吸食了更多、愈来愈多的草叶浮土,在二人脚边掀起混浊的尘埃。
  地表的震动溃散了他们腿脚的力量,那悄悄点燃了开端的阵法此刻肆无忌惮地发出怒吼。
  时间不多了。
  字句在裴怀玉的口中愈滚愈快:“你听着,你堪堪二十岁,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回去将身上的毒解了,离裴家魏家都远远的——反正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也离秦烛远些,你不在他身边,他就不会有事!听进去了么?”
  魏春羽抿唇听着,见他心急之下憋红了眼眶,才开口,却又是执拗得不答反问:“谁杀了秦烛?你的道心又是怎么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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