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魏祯不喜江鹤冰冷的目光,于是刻意在床榻间问她:“你想见见你那秀才情郎么?”
  江鹤果然转过头来,哪怕汗津津的鬓角与忍辱的神色无法遮掩,哪怕是这样合该属于他魏祯与她的时刻,江鹤眼里的惊喜同少女似的纯真也破开了欲色,连猜疑都后知后觉才涌上来。
  魏祯任江鹤打量着神色,待觉得他并不在肆机羞辱她时,她道:“可以么?什么时候?”
  被困久了的雀鸟竟向始作俑者露出荒唐的感激来。也真就如此天真地相信,他会朝自己发一回善心。
  她再见到郑濯春,是在一个雨天。
  魏祯揽着她,而郑濯春枯坐在院中。
  一条长短不匀的木手杖压着书页,要翻书时便以齿去叼。那页角的濡湿是他被碾碎的尊严化成的。
  病痛使他面色惨白,教他不能再走仕途。但他面色沉静,如同一潭包容世间苦厄的深水。
  仿佛只要有眼前的书页,他就还能揣着死去的心留于世上。
  魏祯捏着她的肩头,仿佛掌握着她的命运:“怎么不看了?你跟了我,你的情郎也没有多伤心啊,你就喜欢薄情的、不喜欢我这样死心塌地的?”
  眼前的场景化作一条长蛇,又幻作冬天射出的冰箭,自她的双目穿入她的身体,而后毒液与寒冷流淌进每一寸经脉、与它们交汇。当最先的刺痛过去,双腿还微微发麻,仿佛是被打了重棍的后遗症。
  她听见自己问:“是你做的么?他的手。”
  魏祯遗憾地看着她新换的衣裙,摇头笑得残忍:“怎么会呢?分明是你害了他呀。”
  “这样的废人,你还想跟着他么?”
  江鹤也笑,笑得心里如同被飕飕凉风刮破的大麻袋:“我只想你死。”
  她受制于人,郑濯春因她残去了那样一双温柔而善书甚至......善绣工的手,而小女儿郑含玉也遭了难——虽则魏祯哄骗她小女早已被郑濯春接了回去,但她听见侍女私语,称她为“那个死了女儿的娼妇”。
  原本只是生出五六分凄怆的怀疑,但在看见郑濯春孤身一人枯坐院中时,她的心便全然死了。
  江鹤央求着魏祯不要踏过院门,不要让这样的自己同魏祯一起出现在郑濯春面前。
  她宁肯告知郑濯春自己也已身去。
  总好过一份屈辱如锯石般割磨两人的心。
  后来又被困回小院的江鹤,依着魏祯的心愿做出副心死柔顺的模样,甚至如同戏子般冲他拟出笑来,偶尔也讨好他要些珍异的宝物。
  魏祯未必就被她哄得头昏意乱,只是他看着江鹤日益娇顺的模样,心里不信她能翻出什么波澜来,于是在年少爱意上更多了两分纵容。
  终于在一次兴师动众地哄着江鹤时,如江鹤所愿惊动了魏府的大夫人。
  大夫人是挑着魏祯外出的日子来的。
  作了副未嫁人时的打扮,一条碧玉坠子丝带绑住了长长的单辫,但额中有一道淡淡的青色,凝集了数年为人妇的愁苦。
  一个普通的、气质平和的妇人。
  但就是这张面孔,磋磨死了三四个侧室。
  大夫人握着她的手,端详她许久:“原来你就是阿鹤。”
  “大人的书房里放着你的江景图,打扫时都不许人碰。我曾进去过,你的确是我拍马不及的才女。”
  听一个妇人说她的丈夫有多倾心于自己,实在太古怪了。
  但在江鹤做出反应前,大夫人话锋一转:“但如果他真的疼你,又怎会将你拘在这处破院里?我若是男子,定会将心爱的女子迎入府中,舍不得她没名没分地跟着自己。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望着笑意盈盈诘问自己的妇人,江鹤微微提了提唇角,神色却是掩不住的疲惫:“夫人可是觉得,凡是女子得了他的好,便要死心塌地地爱他,用尽浑身解数博得他青眼?”
  大夫人面色一僵,却听那不识好脸的江鹤自顾自道:“我本也是个有丈夫的,我们还有个四岁的女儿。”说到这,她的面孔被欢喜与悲苦争抢着撕裂开,微微扭曲了,“很可爱。”
  “可是魏祯害惨了他们。还抢来了我......若不是肚子里怀了个无辜的孩子,我不会苟延残喘到夫人来见我——我早已,心存死志。”
  大夫人缓缓咬紧了牙:“真有了?”
  江鹤仿佛看不懂她的杀意,在大夫人紧盯的目光下,还用手护着小腹,露出些人母的慈态来:“只是还未告诉魏祯。”
  又是魏祯不知情,又是他们破裂的关系有了洽补的趋势。
  这对大夫人来说,无疑是个心头大患。
  于是在一个被期盼已久的日子里,江鹤失足落进了池塘,捞起来时已经没了气。
  但在一处主人远游、数十年未归的小屋里,突然多了一个怀孕的女子。
  那便是江鹤。
  原是演了出绝命戏给魏家人看,而实际是靠老友相帮,用一颗龟息丸隐了气息,金蝉脱壳去了。
  老友便是秦烛,也是后来照拂魏春羽的“秦叔”。
  世事无常,行至这年成就了真正的物是人非——最善作文的才子郑濯春残了手,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伤势恶劣的雨夜;风光而活泼热烈的少女江鹤,困死在了如今这个怀着仇人孩子、时发癔症的疯女人的身躯里。
  甚至秦烛,曾经那个穷得一日一饭也将腰杆挺直说要“步入仕途以平天下不平事”的孤鹤少年,也因兄长之死,接替兄长进了天阁,成了乱臣贼子的走狗。
  “魏祯”这两个字,成了遮蔽江鹤头顶的乌云。
  每到刮风落雨,就又将这个可怜的女人拉回遇见魏祯的那一天。
  无法避开的恐慌如同一个魔物,牵制着她的双手,教她捶打自己的肚子,将它狠狠送上桌角。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十二) ……
  秦烛撞见过一回,他怔了怔,不得已用身体将她拘在角落。
  她状似癫狂。
  秦烛也红了眼眶:“你身子弱,孩子没了你的命也保不住。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才逃出来,你不要折磨自己。”
  凌乱的头发似水草般趴黏在江鹤苍白的面孔上,她歪着头,神志异常地露出个恍惚的笑:“我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分明错的只魏狗一人,但我感到我也是要去赎罪的。”
  在最先进入这段时间前,魏春羽担心他喊了十九年的父亲并非生父,但现在他看着江鹤发狂后脱力的惨状,只痛恨事情的真相。
  他宁肯他是郑濯春与江鹤的孩子。
  他宁肯他是那个小女孩。
  魏春羽伸出半透明的手,抚过那张苦厄也没能将之磨损的年轻面容。
  江鹤眼睫一抖,一大滴眼泪就砸下来,将魏春羽的手也砸得一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自己的孩子没保住,反倒给那魏狗养着胎。”
  虽然知道江鹤看不着自己,但魏春羽还是无措地收回了手。
  他凑得很近,于是听到江鹤闭着眼仰头、以一种绝望的姿态将咽喉暴露时,藏在呜咽中的细碎音节:“我的含玉啊......谁来赔我的小含玉......”
  魏春羽第一次在场景中背过身去。
  后来幻境中,时间飞逝,江鹤生下了他。
  魏春羽内心迷乱,呆怔地瞧着过去的竹蝴蝶、山楂糕、庭中树。
  直到大雪天他被江鹤拥入怀中。
  他浑身痉挛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那个怀抱:“假的。”
  满心愧疚,不敢贪恋。
  于是幻境轻而易举地碎裂。
  而幻境的主人义无反顾地转身没入风雪。
  他走向落着细雨的庭院,又走出那只小破宅子。
  街上的细柳混着雨水斜斜切到人面上,魏春羽没有实体,自然淋不到。
  但他好像和雨丝融为一体了。于是他的灵魂,感到彻骨的冷。
  他忽然想起路途中同裴怀玉去的那个市集。
  记起那碗氤氲的馄饨,连坐于咫尺之间的对面的人都模糊了。仿佛是一场因为太温柔太真切而永远不会被打破的梦。
  那时也下雨。
  他闭上眼,希望在睁开前有一个声音会叫住他,用一种平和而庄重的口气喊他一声“阿魏”。而后他睁眼,裴怀玉便在眼前。
  魏春羽想,他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不计较裴怀玉的语焉不详,不计较他害自己行差踏错、身陷囹圄。毕竟裴怀玉也救过他,毕竟裴怀玉是唯一一个没想害死他、恨过他、也没被他害过的人。
  就连秦烛,想来也是怨恨自己的罢?那只叫濯濯的鸟,那些掩盖在疲惫神色下复杂的神情......或许只是因为,他是江鹤唯一的血脉了,而江鹤是他挚友的爱人,所以他才不得不捏着鼻子替自己操心。而魏春羽自己,还屡次恬不知耻地叨扰他。
  但这样的解释真的说得通吗?魏祯害死了郑濯春,秦烛为什么没有因此迁怒自己,将自己在幼时掐死泄愤?分明这样的逻辑更说得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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