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无法出声,也无法动作,仿佛是回归了天地的玄物,只能作旁观态。
郑濯春是谁?那同江家有干系的阿鹤,是否就是他的母亲呢?
那他的父亲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或者说,他真的是魏祯的亲儿子吗?
正被塞入脑中的猜想涨的头昏,耳边却突然传来凉凉的问询——
“小兄弟,你可知这是哪里?”
魏春羽震惊转头,却见方才空无一人的角落忽然显出个人影来,而那人竟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一个裴怀玉也就罢了,现在又来另一张相同的脸,魏春羽默了默:他总不至于真是大众脸吧?还是他娘一胎怀俩,这是他素未蒙面的弟弟?
那怪人见了他的面孔,当下也是一惊:“你是何人?”
魏春羽也心道,这样相像,莫不是梦中的另一个自己?
“这话应当我问你吧?你是什么,是精怪,幻象,还是......也是魏春羽?”念自己名字时,魏春羽有些微的别扭。
怪人顶着满头鲜血,眼神阴冷:“休要再装疯卖傻。是你设计我到此处来的?你为什么要扮作我的模样?你又究竟想教我看什么戏,又或者,魏蘅景想让我怎么死?”
“你认得魏蘅景?”
怪人裂开一抹笑,但又因扯到嘴角的伤口微微抽搐着:“自是知道,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又要装好人,又对他的好弟弟痛下杀手,怪不得同魏祯那个畜生是亲父子......”
一个诡奇又大胆的想法自魏春羽心头冒了出来,但他听见“魏祯”的名字,那个问题便率先从唇齿间滑了出来:“魏祯他......又怎么了?”
怪人缓缓收了笑,很新奇的将他打量一通:“你是给谁当狗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天阁何时有这种废物了?”
“我不是什么天阁的,我是魏春羽,也就是......你,”看着刺猬似的少年,魏春羽迟疑地把指尖从自己转向少年,“这里或许是我的一个梦?我自进了石室的祭坛,就昏过去了,你不要怕我。在我的梦里,我不会害你。”
“或许,你能让我唤你含玉?”
怪人咬了咬唇瓣,朝他走近时,腿脚跛着:“你真是......信口开河。”
魏春羽顾自道:“我晓得,你爱咬嘴唇是因为小时候被楼里阿妹说牙齿像狗,气出的习惯。”
“你早就学成了编会动的竹蝴蝶,你还给第一只取名叫......小白,”念到这个名字,魏春羽念及方才撞破的旧事,唇齿绊了一下,“因为你母亲有时候这么叫你......”
“但你总是骗江鹤说你不会,因为这样她就会一遍遍耐心地教你,你喜欢那样的江鹤。”
“后来母亲病死了,你跑出去找大夫时磕坏了一条腿,后来要治的时候,大夫说要重接骨头,你趴在魏蘅景身上哭,哭坏了他最喜欢的震州丝绸。”
“别说了!”怪人恼怒地打断,额上的一线血缓缓浸过眉毛,而后滴挂在睫毛尖尖上,他不适地眨了眨眼。
魏春羽沉默片刻,盯着他问:“你还爱吃山楂糕吗?”
虽然你看起来很痛苦,像个被殴打得半死的疯子。
但是——
“你想尝尝山楂糕吗?我带来了。”他又问了一遍。
怪人仿佛被“山楂糕”三个字浇了一桶冷水,在片刻的恍惚中,连窗外的鸟鸣也被掐断,他们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从来不爱吃。它很难吃。”怪人声音沙哑,拼凑出的语句太笨重,要用舌头使劲才能费力拖动。
“很难吃。你不知道么?”怪人又喃喃重复道。
魏春羽朝他走了一步,朝他的额头伸了手,但他下意识扭头避开了,又有些别扭似的回看魏春羽。
“你现在相信我了吧?”魏春羽微微歪头,朝他善意地笑笑,当他再伸手时,那别扭的少年没有避开,“我能叫你......含玉吗?”
冰凉的手拨开被血浸湿的额发,肌肤接触的一瞬间,二人都愣了愣——对面的人,确是真实存在的。
含玉额上暴露出的一道划痕,很深,横亘在右边眉上半指,似是一条栖息的血蜈蚣。
“这里,”魏春羽拿里衣的袖子点了点伤处,碰到时自己的额头也有了幻痛,“是怎么弄的?”
含玉面庞未动,只眼珠朝他转了转:“那祭坛外头,邪门的枯藤咬的——你不会没见到吧?”
“你砍它了?”
“不砍怎么进来?”
“裴怀玉没拦你?”
见含玉微微眯眼,似是真心疑惑的模样,魏春羽忽然升起个奇异的想法,而含玉的回应更是将它证实了——
“那是谁?裴......怀玉?”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十一) ……
那三个字在含玉的舌尖转了一番,似乎很是拗口一般。
魏春羽大脑还是空了一空:“是你我的堂兄,也就是江鹤阿姊的孩子,裴鸿、裴将军府的二公子。”
记起昏迷前视线中的最后一幕,他低声恨恨添了句:“也是一个古怪的......性子和命都不好的骗子。”
含玉“唔”了声,接过他手里的伤药,在指上捻了些便往伤处戳,痛得自己龇牙咧嘴:“裴二啊,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什么?”
含玉歪头“嘁”了声:“裴荣风和那什么裴怀玉,互相下了不少毒,也就是裴荣风侥幸活了下来——对了,魏蘅景还给我下过些一样的呢,叫......‘云中雨’。你自己就没感觉?”
魏春羽怔怔摇了头,随即又忽而抓到了什么,急迫地问他:“你几岁了?”
“二十一。怎么?”
“我十九岁,”魏春羽道,“现在的裴怀玉,二十六岁。”
原来裴怀玉真的没活过三十岁。
他没了开口的欲望,只按住含玉那张险些毁去的面孔,欲替他上药。
但施力时却手下一空,连带着他整个人往前一冲。
待他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抬头,含玉已经渐渐变透明了,只来得及冲他说:“记着,这里是吃人的幻境,一切都是真实的过往,除却一处......你要找到,然后出去!”
而那些来不及说的话,都被无所不在的幻境吞没了。
魏春羽还未回过神来,眼前的场景已变了——
原先的郑濯春与江鹤中间,添了一个小豆丁。
小豆丁刚学会歪歪扭扭地走路,头顶盘着个松松的丸子。
在郑濯春与江鹤一人一边弯腰牵着小女儿笑时,院门被一个老道敲响了——
“此子养于身侧,恐会殃及父母,最好同我苦修十年,十年后回来方是福星。”
江鹤心道,这人莫不是个拐骗小孩的妖道,于是乎嘴上并不应他,只道“屋内还余些饭食,若道长不嫌弃,不妨取了去。”
郑濯春摸了摸小女儿略有些扎手的头发,衔起笑露出两个酒窝:“多谢道长好意。只是我们夫妻俩都很舍不得囡女,若是有什么灾祸,我们替她挡着就是了。”
老道长叹一声,仍是道:“七日内,我都在那最近的道观里。”随后接过饭食,行了礼便朝别处走了。
却说命运最爱愚人,人事圆满时最易遭纷舛。
一日,郑濯春教一老爷传唤去了,而囡囡发了烧,江鹤仓促间只好戴上面纱,一面问路一面匆匆往医舍去。
但却万万没料到,撞上了魏祯。
却说六年前江鹤逃了婚,教江家失信,虽赔了许多钱财,但也同魏家的关系僵了。
而那魏祯更是年少时便倾慕江鹤,他曾高价买下江鹤的画——那幅画还被他人冒名顶替了,后来真相败露了,他便留了个心,也记住了“江鹤”这个名字。
再后来听见“江鹤”的名字,是在人潮拥挤的花灯节,他远远望了一眼,提着猜谜得来的莲花花灯的少女,不知听到了什么,笑得扶住了身边的树。
原是这样生动活泼的少女,并不是他心里所想人淡如菊的娴静才女模样。
那一刻,他忽然很想走到她面前,问上一句“到底是什么让你笑得那样开怀?”
这些忽然冒出的念头,汇成了巨大的渴望和期盼。
可是她逃婚了。
魏祯的父亲在死前发挥尽了最后的余威——替他娶了一个清流的女儿。
在一个被他遗忘的醉死的夜晚之后,他的妻子温柔地为他束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阿鹤是谁呀?”
在六年后的今天,魏祯又好像喝醉了一回。他在街上见到了江鹤。
他想揪住年少的一个梦——那一刻他心里压根没有想到同江府的龃龉,没有记起江府同他的死对头裴府结亲的事——于是他将江鹤养成了外室。
在撞见江鹤妄图联系郑濯春时,魏祯看着江鹤抗拒的眼神,钳起她的下巴冷冷笑了声。
于是那位前途大好的秀才,便醉死在某个小巷,被飞驰的马车压碎了手骨。
而那个不该存在的孩子,也被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后来跌进井里,据说还是个老道士为她收容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