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魏春羽感到喉咙有些干涩,他抿了抿嘴,在那道存在感极强的注视下,弱弱道:“好吧,我当时的确是有些怕,但现在没有。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希望自己胆子大点,把他们都解决了。”
  话毕,他抬头看了眼站成木桩子的人,夜色里难辨神色,但魏春羽莫名觉得那人在很认真地听他说话,他思忖着小心翼翼问道:“那你呢——裴怀玉,第一次杀人你怕吗?”
  嘈杂的虫鸣织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朝他们涌过来。
  在很久之后,魏春羽都以为裴怀玉不会出声了,他却突然听见那个平静的声音:“怕的。”
  裴怀玉不是什么好人,他不只杀过强盗、叛徒、敌人,还杀过无辜的人——他们上一瞬还充满依赖地看着自己,下一刻却人头落地,死于他手。
  他从来、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每一次杀人后的忧惧,是不是什么神佛施诸于他的谴责,是不是什么鬼神的降罪。
  在过去某些耗伤神思的夜晚,他也问自己:真的非杀不可吗?
  可是,可是,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哪怕忧惧,也从未后悔。
  他只要自己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浩浩汤汤的江水奔流不息,它不在意终途在哪,只是拼命地涌动以逃脱死水的宿命。它也不在意在一生中,有多少船只搭了它的顺风船,抑或葬身其中。
  裴魏二人的小船,也在这一条相伴多日的江水里,被护到了对岸。
  裴怀玉留的酬金比原先谈成的多了一倍,他对着推辞的船家道:“这几日也算得共度艰险,落水那晚,在下更是承了二位救命恩情。这里的钱不多,只聊表心意,还请二位不要再客气,便当是结个善缘了。”
  那船家姐弟谢过了便也不再推辞,待又将船撑离江岸,摇杆十数下,忽听得那阔气的裴公子又高声唤他们——“船家阿弟,可是叫仓松年?”
  仓松年有些疑惑似的:“正是。客人有何事?”
  却见那两位客人似说了些什么,但相隔太远,除却“平安”二字,旁的已听不清了。
  终究只是过路人,便是再多出几日同路,最后也不过是道一句:“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雨停了。
  过江岸东行五六里路,就到了山前。
  竹娘的墓就在山间。
  他们是在山脚的小客栈停下的。
  约莫是所有小成本的山下老客栈都长得差不多,这令魏春羽想到落拓山下的那间小酒馆,这个念头将对未知的无措都冲淡了几分。
  二人开了间房,将累赘的东西寄存好了,便上山去了。
  “你真的认识路吗?”
  山间难走,不似落拓山因着寺庙而来访者众多,他们面前的,是座实打实的荒山。行至半山腰,连人踏出的模糊小径也彻底没入荒芜了。
  魏春羽不由得发了问。
  裴怀玉领先他半人距离,衣摆上沾了些半湿润的杂草和细小的种子,但身姿却显出几分矫健之态来。他唇边溢出口叹气,道:“我来祭拜过她。”
  “什么时候?”
  “年年。”
  答完话,裴怀玉似乎走得更急了,魏春羽有些跟不上,只好拽了下他宽大的袖沿。
  待前头那人放缓了脚步,魏春羽又道:“是你娘嘱托的么?这样看来,你娘和我娘关系还真是好。”甚至胜过秦烛。
  似乎除了关系好,也没有旁的可以解释了——毕竟连那封信和物件也是裴怀玉转交给他的。
  裴怀玉没有答话,他长睫上沾了山间水汽,回看他时眼里也雾蒙蒙的,仿佛因出神而显出些茫然之色,简直让人想到围猎场中迷茫的幼鹿。
  “怎么了?”半晌没听到回复,魏春羽奇怪地问他。
  裴怀玉眨了下眼,掩去异色:“没什么,跟紧我,前面路滑。”
  山上本就湿气重,更何况前两日阴雨延绵,那小溪流上的石块更是滑不溜秋,总教人以意想不到的角度稳不住身。
  最后两块石头,更是没入了冰凉的山水里,一脚踩在上面,鞋袜都湿尽了。
  魏春羽也不敢再踮着脚管他的鞋子,一脚结结实实踩上那水里的石头,但因着同前一块远了些,身形晃了一晃。
  正当时,一道冰凉却有劲的力量托起了他的手肘——他愕然抬头,却见那人抿了抿唇,眼里恍若有怜惜的情绪:“当心。”
  魏春羽:“......!”
  视线交错,魏春羽不太自在地别开了眼睛。
  “阿魏,往后再有这样难走的路怎么办呢?”
  魏春羽大约知道他想听自己说什么,但还是从心道:“总不能为了安稳地过一个坎,教我去寻千千万万个坎,一直自讨苦吃吧。”
  竹娘的坟墓在一片竹林里。
  编了小半辈子竹物,最后还是和竹子在一块儿了。
  自踏入这片不见天空的粗壮竹林,魏春羽就松开了裴怀玉的袖子。
  他觉得他应当要独立地走进去的,同任何人一道都会为他的情绪添上杂色。但同时,他又感到一丝意外的恐惧,这丝恐惧像一只巨大的八爪鱼,扒在那份与母亲联结的熟悉之上,将他有种恍置梦中的割裂感。
  裴怀玉住了脚。
  魏春羽甚至没有问一句“到了否”,而裴怀玉也没有主动同他说什么。
  二人都没有出声,只有魏春羽踩过枯叶的簌簌声。
  他越过裴怀玉,山风灌进他们的领口与袖子,像是一场不明内容的游说。
  第17章 第十七章 紫微山生母遗事(一) 五十……
  墓就在那里。
  风霜雨露曾借宿在此,黏湿青苔眷恋依赖着它。
  魏春羽放空似的盯了一刻,随即又感到寂静的心里泛上迷茫的暗潮——他应当要有些分明的情感,悲伤,想念,哀怨......随便什么都好。
  随便什么都比现在要好。
  他心里忽地冒出来一个清晰的念头——阿娘还认识现在的他吗?她知道是她的小含玉来了吗?
  魏春羽抿着唇,侧目望向身后的人——那人沉默着,向他微微点头。
  裴怀玉第一次来这里,他又在想什么呢?
  “原来她叫......”魏春羽的目光逡巡在那块斑驳的石头上,在心里试探地念了遭那个名字,又出声念了一遍,“她叫江鹤。”
  鹤。和竹娘完全不同的名字。
  他那样熟悉竹娘,但对江鹤的过往一无所知。
  或许竹娘用竹条编过鹤吗?
  他不记得了。
  分明已是春天,但林中光线惨淡,仿佛只有干瘦的竹叶飘飞,一直到时间的尽头都是如此。
  魏春羽将僵硬的膝盖弯折了,磕在皲裂的土壳上。而后端正地磕了三个头,每每抬首,那目光都要长久地落在碑上。
  他总觉得,母亲已经消失很久了。
  从那一线红自母亲的眼角拖拽而出,而后是母亲的口鼻,那些呛咳声离他很远,似乎与母亲的死亡不是同时发生的。
  在后来尚书府里的很多夜晚,他也总听见那些像抽风箱一样无力的呛咳,仿佛是在徒劳地吞咽,以望向囫囵留下最后一丝生机。
  秦叔随着母亲一起消失了,第二日他就被魏祯接走了。
  从此那个暗巷里的小屋也消失了。
  魏春羽的八岁以前,都被母亲壮烈的血色掩盖了。
  可是当他抬起头,那个石碑又实打实地落在原处。就好像母亲忽然又回来了。
  这种空洞的失而复得,让他很茫然。
  “玉铮......哥哥,”他踌躇着,恢复了这个称呼,“你再同我讲讲,姨母是怎么为她安葬的。”
  但半晌也没有回应,魏春羽诧异地抬头,却见裴怀玉微阖着双眼,紧抿的嘴唇都透出些血色。
  裴怀玉远没有面上来得亲和,他心里有些烦躁。
  只恨不得一脚把魏春羽踹下石室,然后提着他的耳朵告诉他,江鹤就是个恶毒的骗子。
  这样在知晓真相后,哄小孩似的陪他伤春悲秋,实在是裴怀玉所不能忍受的。
  但见了魏春羽那双仿若迷失于雾中而望向他寻求解脱的眼睛,他的一腔怨气忽然就软和下去,化成酸胀的水了。
  “是秦烛。他一头托人去尚书府报了信,叫魏祯来接你;另一头把江鹤托给了我母亲,将她葬了。”裴怀玉略重地舒出口气,“好了,没有旁的了。走吧,去信上的石室吧。”
  “只是秦烛为什么从没和我提过,母亲葬在这里?”
  裴怀玉搪塞道:“这里太远了,也不好找。或许连他也不清楚罢......”
  魏春羽“唔”了声,见他话语不甚明朗,便抛下话头,转而道:“那你去过石室吗?”
  “我找不到,也进不去。”
  魏春羽奇道:“为什么?”
  “此为信中‘旧处’,”裴怀玉用虎口卡住了他的手腕,道一声“你且数着”,引着他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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