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那残魂还未笑完,就被一股蛮横的黑气狠狠一撞,像爆炸似的散开了,良久才重新凝聚,后知后觉记起话中的“倒霉小孩”和这股黑气是同一个人。那团残魂没有人形,此刻竟也透出些恹恹的情态来。
  只是裴怀玉知道,他定然在悄摸地骂自己记仇小心眼儿。
  他在檐下等了片刻,雨还是没有收敛的意思,他便踏出去沿原路返回找人。
  走到半路时,身后似有人声唤他名字,他聚起个笑容回头,耳边是残魂桀桀笑声——“你完啦,狠不下心就死定了!”
  见人堆里没有那张熟悉面孔,裴怀玉嘴角一塌,面无表情道:“没有狠不下。而且,我死定了你只会更死。”
  “......”
  “还有,不要那样笑,怪蠢的。”
  “......哦。”
  头顶的凉丝丝的雨水突然停了。
  一串扎签子在他眼皮底下晃了晃——“终于找到你了!”
  裴怀玉微愕抬头,鼻间是温热的豆皮裹炸肉末的荤腥香气,眼前是少年涨红的神采飞扬的面孔。
  魏春羽拍了拍他湿透的背部衣衫,将扎签子与竹伞都塞到他手里,皱着眉毛忧心忡忡地叨叨着要是病上加病可怎么好。
  裴怀玉禁不住皱了眉,捉住魏春羽胡乱施力的手,说:“我没事,走罢。”
  少年的手微微一僵,随即更用力地扣紧了他。
  一场雨再绵长,也有落尽的时候,纵然天还阴着,似乎随时要再下,二人也怕船家姐弟等久了,没怎么滞留便往回赶了。
  出市集半里路,便看见那只小船还栓在岸边。但那船上隐约有陌生人声。
  裴怀玉脚步一顿,回身看了眼魏春羽:“不是他们。”
  “会不会是别的要坐船的人?”
  裴怀玉凝神侧耳,道了声“不像。”
  他与魏春羽一前一后往那船上走,待裴怀玉一脚踏上船时,里头人声一静。
  他只顾循着刚才的声音往舱里去,门虚掩着,刚一推开,里头的大汉便飞来一记眼刀:“什么人?”
  裴怀玉面色从容地迎上他的目光:“我同阿弟想要到对岸去,不知您可是船家?还载人否?”
  那大汉将他二人穿着打量了一番,见二人衣着虽不繁复,但用料都是上品,且那发冠一类配饰一看便价格不菲,当即眼珠一转,换了副友善的声音:“还请二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问我船家兄弟。”
  说着便往里头那个舱走。
  魏春羽见他走了,小声同裴怀玉道:“我们没走错船吧?他是船家,那原先的姑娘和小伙子呢?”
  裴怀玉觑他一眼,没有作声。
  却说那大汉很快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另一个身形同样彪悍的兄弟,二人道:“客人可在里面歇歇,我们将里头整理了一番,再歇一会便上路。”
  魏春羽刚要开口,便见裴怀玉已经颔首往前,他伸手没拉住那莽驴的袖子,只得“诶”了声,也跟着他去了。
  两个船舱一里一外,中间有小门相通,而裴怀玉的手正放在那扇门上。
  他在用力前,回身看了眼那两个壮汉,其中一个轻咳一声,掩饰似的呷了口茶。
  “吱——”
  门开了。
  魏春羽还没看清里头是啥,背上便挨了一记猛推——身后大汉笑道:“进去罢!”
  他重重撞在裴怀玉身上,将他撞得身形一晃。
  魏春羽“嘶”了声,但发声才及一半,便收住了——那船家姐弟被捆得像粽子一样,随意扔在角落,那少年的面上还有瘀痕,二人形容狼狈,似乎是被打晕了。
  而始作俑者正是内舱的另两个大汉——那二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生得孔武有力,他低笑一声:“又来了两个送钱的。”便与同伙一道将裴魏二人也绑了。
  魏春羽挣扎着要用胳膊肘去撞贼人,却被反拧着绑了起来,痛得眼睛里飙泪花。
  他转头去看裴怀玉,却见那人咳嗽两声,很柔弱似的被绑成了和他一样的粽子。
  那高个的大汉将魏春羽身上搜了一遭,将他钱袋摸了出来,顺手拆下他小臂上的袖箭,又自袖袋中掏出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两只核桃,一个坠着玛瑙穗子的小水囊,还有些经文和瓶瓶罐罐。
  末了那高个贼人还踹他一脚,黑黢黢的鞋印子就落在他面颊上。
  另一头的矮个子也将裴怀玉搜了个七七八八。
  二人便将他们拖到那对姐弟旁,将那四个“粽子”摆成了东倒西歪的一排,随即便去外头找另两个同伙。
  魏春羽抿了抿嘴,轻声唤他:“裴怀玉——”
  又扭动身子将被绑住的手对着他,道一句:“快点。”
  “什么?”裴怀玉掀了眼皮,有点疲懒似的瞥他一眼。
  “无奈自保之举。”说着,魏春羽把自己也逗乐了,上回也是这样,二人都被绑了,裴怀玉一边说着“无奈自保之举”,一边解了绳索又去揍人。
  这已经不是似曾相识了,就像情景剧重演了似的。
  “什么时候了,还笑?”裴怀玉的额发略显凌乱地贴在面上,垂着眼将刚解脱的手伸向魏春羽。
  他尽量避过眼不去看魏春羽白皙面孔上脏兮兮的鞋印子——看着他那张脸被踹,好像自己也被狠踹了似的,闹心。
  第16章 第十六章 阳澄江几经波折(四) 颅滚……
  却说魏春羽的绳子才松了松,那两个绑他们的壮汉便骂骂咧咧地回来了,他们一脚踹开门,见他二人自行挣脱,更是愤怒:“不识好歹!本来还想给你们个痛快,结果你们害我兄弟,那就别怪我们将你们扔下去喂鱼了!”
  裴怀玉咳嗽一声,避开高个壮汉刺来的一刀,又扭身按住那壮汉的腕子,略一使力,便教那大刀脱手,他一脚踹开那高个壮汉,于大刀落地前接稳了,又劈向那个矮子。
  那矮个子见同伴不敌,朝那病秧子模样的人投去惊恐一眼,提刀一挡,震开刀刃,转身便要逃走。
  但却被一刀劈在肩膀,痛得他龇牙跌了跤,也顾不得与裴怀玉缠斗的同伴,他便再次强撑起身,要往外逃,但忽而听得那持刀的白面青年冷喝一声“到哪里去!”,旋即脖颈一凉,而后一阵天旋地转,见得一具无头的身子迟滞一瞬,鲜血成柱喷涌,而后轰然倒下——那是,他的身体?
  两颗狰狞的头颅滚到一起,将那地上洇得都是血迹,像粗壮的树根那样交错在一起。
  这一切发生在几息之间,魏春羽甚至没来得及解开脚上的麻绳,听得人头落地声,他怔愣得抬头,望向那个握着滴血成线的刀刃的人,那人缓缓侧目看他,面上还溅了几滴鲜血,其中一滴自眉心滚落,堪堪贴着眼角落下去,引得那人不适地眨了眨眼睛。
  好冷的目光,看得魏春羽心里一寒。
  而一边已经醒来但被震慑住的姑娘,弱弱地道了声:“裴......裴公子?”声音里也是惊惧。
  裴怀玉伸手抹去面上血珠,将那夺来的刀丢在高个壮汉身体的旁边,而后沉默着用浓黑的眼睫掩去了森冷的眸光。
  随即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下,跌跌撞撞呕出一口粘稠的血,双膝一弯,倒压下来。
  “裴、裴怀玉?”魏春羽连滚带爬地扶人起来,把药瓶口对准了他的嘴,一股脑儿都倒了进去,也不怕他噎死。
  裴怀玉一边吞咽一边吐血,还得抽空气息不稳地安慰魏春羽:“咳,我没事。”
  他只是好久没砍去人的脑袋了。
  这样的滋味太过熟悉,但就算千百遍后,仍然不太好受。
  矮个贼人的头颅碍了他的路,裴怀玉便屈尊似的抬起脚,踹在那上边,将它踢远了,又将几人都松了绑。
  一行人都从那勒索绑架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最晚醒的是仓松年,他醒来便被姐姐告知了经过,而后在船行至江中,借着夜色将那几个强盗沉重的身体都抛入水中,也包括他们带血的大刀,和下了绝命散的茶具。
  那姐弟二人自事发后仓促道过谢,便不大同裴魏二人搭话了,约莫是被那惨烈的场面吓住了。而魏春羽也有些不自在似的。
  一股又一股小水流撞在船身上,像是记忆里的人乐此不疲地循环着最后的嘱托。裴怀玉同魏春羽站在船头消食,那要去的对岸已经能很轻易地望见。
  “明早醒来,应该就到了。”裴怀玉道。
  白纱似的月光笼在裴怀玉面上,衬得他神色恍有几分温和:“你是不是......怕我?”
  这话问得突然,但二人都心知肚明,这说的是哪回事。
  魏春羽摇了摇头,他在就地坐了下来:“没有。我只是没见过这么彻底的......惊心动魄的现场。”他将“杀戮”二字咽了回去,“我有些怕他们的头和身子。”
  “其实最开始,我以为你下的是蒙汗药,但后来知道了,也觉得没什么。毕竟不是他们死,就迟早得是我们死——这些杀人越货的。”
  裴怀玉仍然站着,他沉默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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