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时不会有人再轻视你、算计你、甚至要杀你,这样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安枕无忧。”
  魏春羽连忙摇头道:“裴兄,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遇了事,最多也就是躲开,怎么会想到、做到报复回去呢?我觉着现在安安稳稳的——或许有些人会说我是不思进取——但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年幼时还没被家父认回去,跟着母亲过得清苦,我为了口混着沙子的汤水,跟人去收尸——那事儿旁人嫌晦气啊,我不嫌,谁能不死呢?死得不体面就成了晦气了?那晦气的到底是穷人还是‘嘎嘣’一下的死呢?”
  裴怀玉捏着杯子,目光投入其中,不知是在发愣还是在专注听着。
  酒液折射的光转着角度,落入魏春羽的眼睛。
  ——“反正我不觉得晦气。我当时就想,这事儿能给我和母亲换来点吃的,不寒碜。只是后来肯带着我的收尸人病死了,我没想到我第一次正儿八经自己收的尸体,是他的。他是一个......跛脚的身上一股黏糊草药味的矮老头,哈,太久了,我都不记得他叫什么了,或者我从来就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偷偷喊他阿爹,还故意叫他听见了几次,他也没反应。”
  魏春羽讲得尽兴,一转头看到裴怀玉烧得通红的面孔,“嗳呀”惊道:“你醉了么,裴兄?”
  裴怀玉微微摇了头,被酒气熏蒸的眼睛亮得出奇:“没有,我不会告诉魏祯的,你放心。”
  魏春羽撇嘴道:“我也不在乎父亲知不知道。我就是想告诉你,玉铮——我吃过苦的,不想再吃哪怕一丁点儿了,我不想拼死做什么人上人,现在不想、永远不想。我只想安安稳稳窝着,叫我苟活也好、懦弱也罢。”
  “如果以后的你,和现在你说的不一样呢?”
  第10章 第十章 寄春酒家启新程(一) 半真半……
  “当然不会。我不会让任何人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或者......裴兄,玉铮,你说你师父还收不收徒弟了?嗳,也不用,你们还要不要扫地的苦力?或者道观接待来客的人呢?要是‘不一样’说的是我去仙门里玩了,那我觉着还不错。”
  良久,却并无回应。
  魏春羽诧异地凑近醉鬼几分,又自顾自灌下些滑润的酒液,衔着抹得意的笑:“裴兄?玉铮?这就上脸昏头了?”
  魏春羽只道他酒力浅薄,却不知道,在裴怀玉还是小魏、于沙场征战的那些年里,曾在交战间隙,同战友一人干了半坛烧刀子。
  那股辛辣从咽喉窜到胃,让全身都燥热起来,仿佛每一寸肌肉都更蓬勃,有了使不完的牛劲和气吞山河的壮气,连那气势汹汹的敌人,也只配做马蹄下的烂泥了!
  那时候,不要说半分醉意,裴怀玉反倒被那酒气鼓舞得脑子更清醒、浑身更有劲了。
  可如今换了个身体,却被寥寥几杯清淡的糟香酒抡昏了。
  魏春羽千呼万唤,才叫裴怀玉回了神,又迷迷糊糊地提起了亲缘的话头。
  ——“我以前过得也不好。你知道我烧祠堂,知道我遇见师父前有吓人的疯病,却不知道,我那是拜裴荣风的生母所赐。”
  此话一出,蒙着些醉意的魏春羽霎时惊醒了,他道:“玉、玉铮,你喝多了。”
  慎言啊!魏春羽可不想第二天一早拉开门,外头站着裴府来灭口的人,落得个“朝听秘辛,夕惨死”的下场。
  也不知怎么一沾酒,好好一个知礼知度的裴怀玉就成了不吐不快的小可怜。
  魏春羽正纳闷呢,裴怀玉那头还不管不顾地讲着,直至一番编撰的苦泪尽数倒出,他才似长蛇露出捕猎的尖牙般,装作不经意道:“阿魏,你呢?如今魏府里,你的父母兄弟待你可好?”
  魏春羽“啊”地望过去,见到一个忧愁的侧脸,油灯的光米粒似的落在裴怀玉眼下,竟像是晶莹的泪珠。
  魏春羽咳嗽两声,按下几次遇刺的乱麻,只含糊道:“好啊,怎么不好?苦日子都过去了。”
  却见裴怀玉微微摇了摇头,又道:“假若我生母在世,一定也会待我好的。”
  裴怀玉不顾那残魂又怂又悲愤地叫“休得污蔑我裴家人!”,继续循循善诱道:“说起来,我生母还是阿魏你的姨母呢。”
  魏春羽一个鲤鱼打挺,惊道:“你知道我母亲?”
  “自然。我母亲在世时同我讲过许多,还叫我找机会把你母亲的旧物带给你。”
  “旧物?”
  裴怀玉道:“正是。”说着竟真掏出半边玉佩来:“这玉璜,便是其中之一。”
  魏春羽原本还当他醉酒胡诌,见得此物,却是大惊。原是因为他自己也有一边玉佩,现下一拼,竟是合上了,严丝合缝!
  “果真......只是玉铮,我们过去几次见面,你为何不把这些事与物件告诉我?”
  裴怀玉似是酒意上涌,头沉得一点一点,如风中长苇:“一来,是我前几次见你见得突然,不曾把信物带在身边;二来,也关乎......关乎另一件——”
  话音以裴怀玉醉倒,整个人前扑在桌上告终。
  魏春羽“欸”了声,好气又好笑地去推他搡他,醉鬼都不再理他了。
  “怎么偏偏是这个节骨眼儿......”
  魏春羽叹了口气,思虑一番,掏钱开了间房。但在要把人扶上去时犯了难。
  裴怀玉虽看着清瘦,但到底身长八尺,又跟师修习,皮肉紧实,一时间魏春羽也无法撑着他移动。
  幸而给他递鳢鱼脯的壮汉来搭了把手。
  那汉子眉目周正,皮肤晒得略黑,一副古道热肠。现下正操着一口北方的口音,同他亲切道:“不用再谢我了——我们走镖的,就爱结交朋友,你觉着是我帮了你,但其实我能同你搭上话高兴着呢!方才我不是偷听哈,凑巧听到了兄台的话,那句‘什么都不如闲云野鹤来得自在’,真真是豁达......”
  话至半截,赵清晏挠了挠头:“说了这么多,还没同你交代姓名——我姓赵,叫赵清晏,你要是不介意,同我兄弟一样叫我‘赵兄’或者‘赵太平’都成。”
  “赵兄好名字啊!”魏春羽同他将醉鬼放倒在床铺上,与他握了握手,道:“在下姓魏,魏春羽,幸会!”
  赵清晏手上很粗糙,也有着一股子江湖人的蛮劲,几乎捏得魏春羽骨头疼:“原来是魏兄!幸会幸会。我这名字还是我老子取的,他除了这个名字......什么也没留下,魏兄你说——一个用了十多年轻飘飘的笔杆子的书生,偏要去舞那大刀,哎。”
  魏春羽抿了抿唇,也不善于安慰人,只能用劲回握他,干巴巴道一句:“这世道不太平啊。”
  “那鞑子打来了,要我说,就杀,”赵清晏字字铿锵,眼睛在黝黑的面孔上亮得出奇,眼神坚定得仿佛要灼烧所见之物,“前几年裴鸿带着打的时候,杀得多痛快啊!不像现在......哼。”
  赵清晏的心里有一团火。他老母改嫁了两个男人,第一个是他亲老子,穷书生一个,上战场没一个月就死了,啥都没送回来,第二个是个开镖局的,也上了战场,现在断了条胳膊,还在军营里做些不动刀的事。
  他们赵家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
  只是赵母怕了,她蹉跎大半生,只剩儿子和说不定死也见不到的男人了。她极力反对赵清晏也去搏命。每次赵清晏出门,赵母都要从枯井似的眼里漏出一点泪,拉着他反复确认他是去走镖、不是一去不返了。
  念及老母,赵清晏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真的太平了,我们才能有人过的日子过啊。现在......魏兄,你看,我们像不像老鼠?”
  魏春羽随他一道叹息,含糊地应声。末了又从袖袋掏出三五个护身符,塞给了赵清晏和他兄弟。
  这是魏春羽第一次觉得,那些在父亲一声喟叹中的战争离自己那么近,关乎那些苦苦僵持的战局的风吹草动,都与一个国家风雨飘摇的命运紧紧相系。
  似乎就是那一刹,灵台似乎被注入了发人深省的白光。他骤然意识到,魏蘅景的杀意并不是他过往十九年信仰、寄托、情感瓦解崩坏的讯号,他可以有更宏大的事去做——纵然连足下的第一步落在哪,他也毫无头绪。
  这个仿若是发现了矿山似的念头,让魏春羽的每一根神经都亢奋异常,他同烂醉的裴怀玉一同躺在榻上,朦胧稀薄的月光吝啬地落在他们面上。
  次日天光大亮,楼下小厮却道有人来找。
  睡在里侧的裴怀玉受了大半倾泻的日光,眼睫一抖,被轻易唤醒了。对上跟前这张熟悉而青涩的面孔时,宿醉的头痛隐隐生发了。
  在他跨过身侧人回身一瞥时,那人还安然熟睡着。
  而那门外来人,原是个杏眼桃面的少女,作裴府婢女打扮,正双手握着药篮,目光殷切地对着他:“二公子,我来给您送这个月的药。”
  裴怀玉似是未清醒,侧颊还有泛红的压痕,目光低垂,整个人都笼罩着股松懒气。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