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要娶她的。谢辞病和季东篱说好了的,在过去的每一次对视里,心照不宣。
  只是当他潜入季府,误入了花园时,却听得那个熟悉的声音道:“表哥,你知我心意,我同那书生不过是萍水相逢,今日父亲见他也只是外人风言风语。阿篱是要嫁给表哥的呀。”
  他如同被打了一闷棍,感到自己成了个头顶漏风的呆木头,好像一瞬间,那些炙热的情感就都顺着风漏出去了。
  而借着夜幕的掩护,那季东篱还在情真意切地表心迹,声音之恳切,仿佛得不到她那表哥的相信,便要哭出来似的。
  谢辞病忽然就笑了,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嘲笑他自己。
  耳边那男子似乎信了,说了些甜言蜜语安抚表妹,引得那少女害了羞,又是笑又是娇嗔。
  原是已有良配了,又招猫逗狗似的作弄他玩,他恨那少女不忠,但又悲哀地发现,他仍渴望她爱慕羞怯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他就在寒风里一阵冷一阵热,回过神来时,那对男女已抱在了一处。
  “狗、男、女!”
  他咬牙切齿,其怨难解。
  第9章 第九章 落拓寺红颜栽赃(四) 栽赃原……
  只是谢辞病只是裴大公子身边的小小亲信,人微力薄,无法回报。
  却不料他心上人的“好表哥”,竟是裴荣风小妹的未来夫婿。
  起先这事是季老爷先发现的,且发现时他们已珠胎暗结,无奈之下想要谢辞病接盘,堵世人悠悠众口。
  谢辞病应了,他想的是让季东篱落自己手里,再好好儿算账。
  未曾想后来季东篱还与那好表哥私会,叫裴荣风的人撞见了。
  这下裴荣风大怒,气愤上头时命谢辞病和另一侍从杀了这对狗男女。
  要是能在成婚前就杀了她雪恨,谢辞病想,也是一桩好事。
  只是他剑尖发抖。
  缘何发抖?
  一时间,他几乎被心里冲撞的愤怒与哀切撕裂了,在公子要灭口绝患时,他甚至觉得解脱了——只要季东篱一死,就不会有人折磨他了,而那个回忆里言笑晏晏的少女,也可以永远彻彻底底地属于他了。
  纵然她哭着喊他“谢郎”,说自己怀了他的孩子。那又如何?
  他不会再纵容相信一个骗子。
  但当同行人将雪亮的蚕丝绞上季东篱的脖子,他竟悚然一惊,如大梦惊醒、又似忽然被拖入迷瘴,思维迟钝时,身体已与那同伴缠斗起来,可笑地保全那并不爱他的心上人。
  同伴大惊,劝他道,不遵公子命令,他安有活路?
  谢辞病的剑在抖,他说:“我对不起公子,等我处理好这边,我会回去领罪。要是你还顾念多年同窗情谊,还请今日剑下留人吧。”
  ......
  “我违抗了大公子,但还是不想死的。我知道把你——魏公子带回去,大公子或许会对我网开一面。”
  谢辞病说完这些,像是吐尽蚕丝的蚕,沉默地坐在自己怀孕的妻子旁,等着落败者的最后的凌迟。
  魏春羽忍不住问:“你们......大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抓我?”
  谢辞病抬眼瞥他一眼,没有答话。一副“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你别想听到一句”的神情。
  却不料裴怀玉抡剑划过半圈,抵在季东篱的脖颈上,声如切冰碎玉:“说。”
  谢辞病咬了咬牙,憋出三个字:“天火阁。”
  “魏蘅景要拿你投诚,证明其心忠实,证明魏家权力最后只会到他手里。”
  “后者也是公子期望的。”
  魏春羽惊得瞠目结舌:“天、天火阁?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不料谢辞病凝视他一会儿,嗤笑一声:“想活。”
  “你们要如何处置我们?”
  魏春羽朝裴怀玉看去,却发现那人正用眼神询问自己。
  “报官,”魏春羽听了这一大通话,深深换了口气,忽感疲惫,“报官吧。毕竟季东篱、季小姐,死而复生,真是一件古怪的事,不是么?”
  在季东篱饱含惊恐、祈求与歉疚的眼神里,发觉有异赶来的观中人,堵住了院门。
  ......
  谢辞病与季东篱的事告一段落。
  魏春羽才有空当问起:“玉铮,你方才、在我昏迷时真的打过了谢辞病?还有分明我那不是报信的哨箭,而是我自制的带杂响的瑕疵箭,观主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裴怀玉望过重峦叠嶂,收回的目光温和安定:“事情才了结,不急着说。为防再生变,不如下山先赴酒约?”
  魏春羽也同他相视一笑:“为防生变,这样自然好!”
  ......
  山下的酒馆叫“寄春酒家”,上下两层。
  楼上是七八间供住宿的木板门小房间,楼下是坐在一道喝酒的地儿,没有包间那一出。店约莫已经开了几十个年头,陈旧的木屑飞扬,酒案的木板也很黯淡了。因着建在山脚下,附近也无甚人家,来讨酒喝的多是风尘仆仆的过路人,而不少人喝了便要间房昏醉过去,这么多年生意倒也不错。
  自上次见过晴乐,被那特制的朱砂一类毒物害得生了病,魏春羽每日便灌水似的灌些叫口中失去滋味的汤药,也是那时起,就不曾有兴致喝酒了。
  其实过往他没也觉得酒有多好喝,只是生活十分枯燥,半坛酒下去,整个人神思异常亢奋,而头脑又如坠云端似的飘忽着,便可将烦忧忘却七八分。
  这种被淡忘的爽快,很快在第一口酒液入喉时复苏了。
  而裴怀玉与他对坐,似是不胜酒力,几盏下去,眉头已微微皱起,太阳穴也抽动着生出几分酸痛。
  二人中间摆着一坛五加皮酒、一坛秋露白,还有几碟酥香的小菜。
  品鉴一番后,魏春羽将山上话又问了一遍,才见裴怀玉悠悠解答。
  “这是家师为我配的丹药,叫‘早春来’,吃了能暂时压制陈年毒素,”一支长颈袖珍瓷瓶被他的主人磕在桌上,“我在和谢辞病对招前,就是服用了它。”
  “唔,怪不得你突然从病号成了武林大侠了!”
  对着魏春羽跃跃欲试的眼光,裴怀玉点头微笑:“只是不能贪用,‘早春来’好比提早耗尽身体的春意、生机,我至今也只用过这一次。所以阿魏啊,你可别想着试试。”
  魏春羽夹了片香酥鸭,闻言失落地“啊”了声,转而道:“那玉铮你的身体......现在岂不是需要好好休养?还同我酒肉不忌的,碍不碍事?”
  “不碍事,我心中愉快,比什么调养法子都好使。”
  “玉铮啊,你果然还是敬远寺中我遇到的那个裴兄!不过回想起来,我们撞面三次,竟遇险两次,实在惊险!多亏有裴兄搭救,我、我都不知要如何报答了。”
  裴怀玉同他碰了碰杯,眼神已有几分酒醉的飘忽:“我救你,怎会图你绞尽脑汁的报答?”
  他只是盼着那蛊虫成熟,魏春羽安稳地走上旧轨,另外对他有几分信任,好叫他成夺舍之事。
  不过话说出口,便被魏春羽理所当然地误解了,更加感激涕零:“我真是......如何有幸才能与裴兄结交,裴兄真是高风亮节啊!”
  裴怀玉接过他满上的酒盏,忍俊不禁道:“平日里是‘玉铮’,给我戴高帽时又成了‘裴兄’,看来我也得想两套情态说辞来应对你了?”
  “能让裴兄费心,也是我的荣幸啊。”
  那献舍的残魂伸了个懒腰,在裴怀玉心里幽幽吐槽道:“怎的一副端贵公子面皮,却一脸谄媚模样?”
  裴怀玉在心里“哦”了声:“说坏话也不避人了?你是忘了我是谁了,还是觉得我脾气好到能和你插科打诨了?”
  残魂瞧了眼外表温和、说话却阴恻恻的裴怀玉,弱弱颤抖道:“你强,你说了算。”
  ......
  天色渐暗,裴魏二人的闲话也渐息,偶有的对话也断断续续、无厘头得好似醉话。
  酒意渐起,先是魏春羽渐入佳境,叹声道:“裴兄今年......二十有六?年长我七岁。嘿,也不知道我二十六岁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呢?”
  裴怀玉微微抬眉,好抽取一线清明撑开他眼睛:“或许会很劳碌、很痛苦,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魏春羽的——他的二十六岁,披上不合身的龙袍,站上允许他俯身回瞰一切来时路的山头。可是他却连告别与悼念故人的勇气都没有,只有在烛火找不见的一团漆黑中,那口被帝王咬得咯吱作响的牙齿,自食恶果般地反刍那些痛苦。
  魏春羽对他的呓语不甚在意,顾自道:“长成玉铮这样就很好——游山玩水、闲云野鹤、广结善友,还能学点小法术玩玩......”
  被酒液烧灼得干涸的嗓子,微微发痒。
  “难道你不想做官么?”裴怀玉低头眨着眼,“越过你的父兄,甚至压过所有的权臣......”
  ——直至到那个位置上去。他吞下了最后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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