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你居然说,我不该迁怒他?
  “是不是只要我没被你们害死,就不该对你们动怒?”
  君夫人沉默下去。
  “说我瞧不起你,那是其次的,我从五六岁的时候就恨上了你了。”君若的语气像是在给人讲故事,
  “有几年,父亲不在家的日子,你动辄挑刺找茬,罚我跪祠堂,起先跪一半日,后来三两日,再后来不给饭吃。我结结实实地病过几次,可曾冤枉你?
  “我小时候怕苦,对着药碗抹眼泪,你就在一边儿瞧着,看小丑似的。那表情,到我死都忘不了。
  “但我也得谢谢你,从那起,我再没哭过,心心念念的是快些长大,快些离开你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女人。”
  有些事,君若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早就知道,母亲嫌弃,是因为自己不是男孩子。
  这是她没办法改变的事实,但年岁小的时候总是很天真,想着女孩子又怎么了?只要努力习文练武,不会逊色于男子。
  大概从七岁开始,她请父亲给自己请了名师,简直是拼了命的习文练武。一边恨着母亲,一边想得到母亲的刮目相看。
  可在后来却发现,不论自己变成怎样,母亲能给予的,只有讥笑、嘲讽、不屑。
  第一次被母亲、舅舅定下婚事时,她的心彻底冷了,减少回家的次数,再到京城定居。
  长年累月被母亲那样无形地折磨着,她一定会发疯。
  今日,离疯也不远了。
  君若自嘲地笑了笑,起身唤来管事妈妈,让她们把君夫人送上马车,移到李进之的宅子,又道:“日后这里只是我的住处,不准老爷、夫人和劳什子的亲戚进门,把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起来,腾出个库房存放,时疫过后全清出去。”
  “是。”两位管事就算是木头,也已看出来了,君家又要出大事。
  这就是跟着大小姐当差的好处之一:总有大戏可看。
  -
  翌日上午,君若回到竹园,先去找顾月霖,开门见山:“问了我娘整整一晚,她都不曾改口,说反复问过为长公主送信的人,那人说买凶杀人的事情,长公主也是受人之托。”
  “若是这样,事情才说得通。”顾月霖问她,“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君若照实说了,“我也要自立门户,再来一次,我不定干出什么事儿来。”
  顾月霖取出一份拜帖给她看,“我想去见见长公主,她若不给回信,我就潜入长公主府见她。你怎么看?”
  君若立时明白,为着她,哥哥不想把君家牵连进去,“没事,长公主要是有整治我娘的闲情,倒也不错。”
  “话可不能这么说。”顾月霖的笑如三月春风。
  “也就是说,你现在根本不相信,长公主是与程放牵扯多年的人。”
  顾月霖颔首,“反复想了想,没办法相信,但也总要问上一问。”
  君若认同。
  拜帖当即由辛夷送到长公主府。
  顾月霖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成想,辛夷复命时带着回帖和一块令牌,“长公主府的人说殿下明夜得空,烹茶恭候。持令牌在手,在城中畅行无阻。”
  这情形下,李进之和君若不便同去,去了说不定会闹得长宁一味打太极。地位越高的人戒心越重。
  -
  夜,天幕湛蓝,有星无月。
  顾月霖随着引路的侍卫,走在长公主府的甬路上。
  府邸位置有些偏,占地颇广。
  没有皇室园林的富丽与匠气,借景而建,近有娇花绿树、小桥流水,远有山峦飞瀑、高楼矗立,典雅的屋舍错落期间。
  行至水榭外围,侍卫停下脚步,“公子请,殿下正在等您。”
  “多谢。”
  顾月霖走上浮桥,展目望去,见一名女子临水而立,着一袭白色深衣,给人弱不胜衣之感。为免失礼,他没继续打量,不紧不慢地走到女子近前。
  女子问道:“顾公子?”语声清越。
  “正是。”
  “我是长宁。”
  顾月霖行礼,“问长公主安。”
  “免礼。”长宁转身,负手走向水榭内,示意他跟上。
  她走路如猫一般没有声息,身姿柔弱,背脊却挺得笔直,那柔弱便消减几分。
  长宁转过穿堂,走进一间略显空旷的房间。
  居中一张矮几,散放着坐垫,矮几上有两盏明灯、酒具、棋具。
  “我食言了,说的是请你喝茶,备的却是酒。”长宁落座,随和地道,“下一盘棋,喝几杯酒,该说的也便说完了。坐。”说话间,亲自执壶倒酒。
  顾月霖在她对面坐下,怀疑水榭之中只有他们二人,最起码,他察觉不到别人的存在,更没有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
  抬眼打量,灯光影中的长宁,看起来只有二十六七岁,容颜清雅,气质娴静,这是样貌颇受岁月眷顾的女子。
  只看其表,很难把她与叱咤疆场的护国公主联系到一起。
  打好座子,喝尽一杯酒,顾月霖倒酒,“前来拜见殿下,是因听闻殿下想取我性命,总该问问缘故。”
  长宁笑意清浅,徐徐落下一子,“闷得发慌的日子,便会做些无聊的事,你多担待。”
  “那么,是殿下有心如此,还是受人所托?”顾月霖凝她一眼。
  长宁竟直言不讳:“受人所托,但我不能告诉你是谁。”
  顾月霖指间黑子随意落下,“殿下口中无聊的事,关乎几十条人命。”
  “凭那二十来个人?”长宁讶然,现出很单纯的神情,“价格不高的寻常杀手罢了,兴许你一人便可全部放倒。”
  “殿下曾率兵征战,最清楚事到临头会出变数。”
  “可这次的变数是,根本不用人出面,他们已伤亡惨重。”
  这话是不是意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长宁另外安排了人手远远观望?顾月霖这样想着,长宁已道:
  “单说君家那孩子,冬季做了那等善举,我怎么会坐视她出事。只是,她结交的人是否同样出色,我总要看一看。”
  顾月霖端起酒杯,“多谢殿下对君若的照拂。”说的有些言不由衷,毕竟一番扰攘下来,妹妹是最窝火的人。
  长宁和他轻轻碰杯,一饮而尽,举止利落又优雅,“到此刻还没提程放,倒是沉得住气。”
  “棋局刚开始,不用心急。”
  长宁莞尔,“你本就不相信是我要杀你。”
  顾月霖如实道:“初听闻震惊,思量许久转过弯儿来。殿下若是因程放而对我起杀心,不需等到如今。或者说,我根本活不到如今。”
  生于皇室,两代帝王青睐有加的女子,怎么会不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
  程放当初是光明正大的成婚,在何处都非秘辛,长宁若与他有恩怨纠葛,以她的头脑,不可能等到多年后才考虑到他有骨血留存于世。
  长宁笑笑的,“你最好奇的,是什么人托我做这种事,程放身在何处。”
  “若可以,请殿下透露一二。”
  第70章 “也许,他是这世间对身不由己体会最深的人。”
  长宁眸色慧黠,“我已有所透露。”
  顾月霖的确已有所得,“殿下方才说,程放身在何处,而非是死是活。”
  长宁点一点头,敛目看棋局,“棋艺着实不错,不似你这年岁该有的火候。”就像他的字,那遒劲的力道,是寻常文人十几二十年或可练到的火候。
  “有幸得了高人提点,胜过以往许多。”顾月霖所说的高人,自然是蒋昭。
  “那多好,不会索然无趣,我也不用尽早交底,省得你一心二用,毁了一盘好棋。”
  这拖延的理由,引得顾月霖一笑。
  长宁抿一口酒,“你是否认可,样貌过分出色,有时候也是一种捷径?”
  “认可。以貌取人的自来不少。”
  “原来,我对你犯了以貌取人的戒条。”
  “殿下说笑。”
  “的确是说笑。不但好看,还聪明内敛,怎样的人会反感你?”长宁好奇地道,“你真的只有十六岁?”
  “再过两个多月满十七,如果我目前所知无误的话。”
  长宁轻轻地笑。
  和顾月霖闲聊,是件有趣的事。你绕弯子,他无所谓,多的是耐心;你想让他多说几句,他却没那闲心,一两句就把一个话题说尽。
  棋局走至中途,局面势均力敌,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等待的时间越来越久。
  长宁主动说起与君家的渊源:“我一些故交私下做生意,时不时用我名头,更不乏与君家互惠互利的情形。
  “我没料到,关乎君家的传言竟是真的,母女两个势如水火,通过君夫人做的生意,真要对质的话,父女两个不会承认与君家有关。
  “好在对我这边的人,君夫人与曹禄不敢做手脚,全照着君若那孩子公允、仁义的路数行事,是以,有时谁需要我给君夫人写个条子,便也愿意做顺水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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