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君若放下笔,望着蒋氏,“不论他日后是鹏程万里,还是籍籍无名?”
  “是。”蒋氏肯定地颔首,目光清明,“我那些日子像疯了似的,说了好些伤人到骨子里的话,后悔的要死。十六年,哪怕是个物件儿,也会生出情分,何况是月霖那样招人疼的孩子?我可能有耽误他的地方,但绝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守着个孩子,记挂着亲骨肉,每一日都魂不守舍,便就过得浑浑噩噩。”
  那该是非常复杂的心绪,口才再好的人也难剖析清楚,君若还是有了几分理解,思忖片刻,道:“那您得有个当家主母的样子,别再给哥哥添乱。那些日子您是要疯,哥哥纯粹被您气疯了。”
  蒋氏沉吟,“你能不能教我持家之道?”
  君若笑开来,“我尽力,等您出科了我再走。时日久了,别怪我赖在这儿才是。”
  “这话可就太见外了,你住上几年我才高兴呢。”蒋氏由衷地道。
  君若并不能打心底相信蒋氏,但还是乐意在大事小情上倾囊相授。
  人懂的越多,见识越广,眼光就会越来越高,起码料理内宅事宜不会束手无策,也能迅速看出别人用意的好歹,不会轻易跳进别人挖好的坑。
  这日一起用过晚膳,君若和蒋氏联袂去了正房的小厨房,一起准备腊八粥。
  君若取出糯米、江米、栗子、桃仁、花生、腰果、绿豆、红豆、桂圆、红枣和几片陈皮。
  这些大多要提前清洗,浸泡起来。
  两人分好各自负责的,卷起袖管开始忙碌。
  蒋氏道:“你是习惯熬粥的时候放糖,还是吃的时候自己往碗里加?”
  “有什么不一样吗?”君若问。
  “月霖打小就不喜欢吃甜的,你要是习惯加糖,我得给他单独做一些。”
  君若失笑,“那他吃粽子、月饼的时候怎么办?”
  “吃一个应付事儿,尤其吃月饼,跟吃药似的,真有那么难吃?”蒋氏很困惑。
  “什么毛病这是?”君若笑意更浓,“不过您既然特意提了,那就做两样。”发现蒋氏对哥哥并不是不上心,她挺高兴的。
  “这样最好。”
  处理好食材,君若陪着蒋氏回到正屋,做别后转到小书房。晓风递给她一张信鸽传来的笺纸。
  笺纸上的字很小,说的是李进之家里的事。
  君若看完,犹豫一阵,去了外书房。
  雪如细沙似的,纷纷扬扬落下。
  她以前从没想过会有这一日:对这晶莹洁白的雪,会生出满心厌烦之感。
  顾月霖和李进之正对酌谈笑,见了君若,均是笑着一招手。
  君若落座,先喝了一杯陈年梨花白,然后把笺纸放下,看着李进之,“李家二老爷死了。下午的事儿,新病旧疾相加,你请的大夫回天乏术。”
  “我们家死人,却是你来报丧。”李进之笑着拿起笺纸,闪身避过君若的小拳头。
  君若又气又笑的,“那可是你二叔。”
  “死了算他命好。”李进之道,“这种天气,装棺材里找个地儿放着就成,没事。”
  君若见顾月霖也是一脸的不以为意,旧话重提:“原先我就想着,有机会让月霖哥哥跟我说说李家的事儿,今儿赶巧了,李大少爷亲自与我说说?”
  怎么样的家族,能让李进之毁掉仍不解恨?由不得她不好奇。
  第54章 有生以来,那是他第一次确然感受到友情的可贵
  李进之指了指顾月霖,“原先想找谁就让谁跟你说,我懒得翻烂帐。”
  君若眼巴巴地望着顾月霖。
  顾月霖刮了刮眉骨,没辙可想,对李进之道:“我知道什么说什么,不对的你纠正。”
  李进之却没正形,“你说什么都对。”
  君若莞尔。
  顾月霖喝一口酒,望着君若,“进之已故的祖父是翰林院大学士,刚死的二叔致仕之前,官拜工部右侍郎。”
  “我知道,还听说了众口一词的一些事儿,譬如李大公子的父辈,最先承袭英国公爵位的是他的父亲。后来他父亲犯了大错,被他祖父开祠堂逐出家门,请朝廷褫夺其世子身份,改为他二叔袭爵。”君若毫不遮掩自己的八卦之心,“这是什么缘故?我特别想知道。”
  当着事主的面儿翻人家的过往,顾月霖还是头一遭,说话之前自是先斟酌一下,尽量做到客观又委婉,“李家长房夫妻不善与人争斗,总是后知后觉,一而再再而三的吃亏,苦了的只有进之,我估摸着是憋屈加上内疚至极,以至于双双早逝。
  “二老爷不需说,与兄长性情完全相反,官场、家中都是不择手段的做派。
  “二老爷最早算计兄嫂,是用二人的名誉清白做局,手段很龌龊。
  “进之双亲毫无防备中了招,辨无可辨,加之二老爷总给长房上眼药,老太爷闻讯当即就信了,开了祠堂。”
  龌龊的手段不消细说,君若不难想象,忍不住唏嘘:“坏人作恶的招数也就那些,悲哀的是总有人上当。”
  “最常用的阴招,往往出其不意,最奏效。”顾月霖分析道,“发财的梦,十个人起码有七个会做,平白倒霉的梦,一百个人里不见得有一个会做。谁都希望自己被苍天眷顾,谁都莫名认为各类灾难离自己过于遥远。”
  “的确。”君若素手撑着小下巴,“可单凭这些,李大公子不至于恨家族恨到那份儿上。”
  “逐出家门的处境,如我这种时来运转的是异数,李二老爷又是不把人害死不踏实的货色,进之的日子是何情形,不难想见。父母过世之后,他独自在市井间过了两年多,做苦力为生。连中过小三元的人,放弃了功名路,这代价够不够大?可李二老爷还不心安,把他往绝路上送。”
  君若动容。李进之困窘潦倒的境遇,从没人跟她说过。当然,这是因为结缘那日起到入住竹园之前,俩人都是死对头,身边的人都与她同仇敌忾,哪儿闲心打听李进之的不易之处。
  此刻的顾月霖心里却有些发堵,说不下去了,对李进之打个手势,“想告诉洛儿就自己说,谁要翻你的旧账?送我多少好酒都不够消气的。”
  李进之哈哈一乐,拍拍他的肩,“我自己都不当回事儿。多余。”
  顾月霖不理他,自顾自喝酒。
  君若感觉出些苗头,但戏是自己开场的,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落幕,只好硬着头皮对李进之道:“能不能说?后来怎样了?”
  “怎样了?”李进之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低眉敛目,唇畔笑意似有若无,“所谓的两年苦日子,因为那时年岁半大不小,做什么别人都觉着不牢靠。
  “再就是曾经的老仆人都不确定双亲清白无辜,我彻底没了锐气,发现读过的书换不来度日所需,自幼习武也没用得到的地方。倒是也能找个门第做小厮护卫,可契书一签就是十年二十年,一口价买断一辈子的最多,我豁不出去。
  “渐渐地算是认命了,倒也不觉得苦,街坊四邻有短工的差事都捎上我,码头、粮仓、铺子的零碎差事都干过,白日觉得很累,晚间总是一觉到天亮。
  “其间二老爷几次使绊子,没能成事,安静了一段时间,我以为他不会再针对我。
  “没想到……”
  没想到,指望他二叔消停,远不如指望黑白无常改行给人送福报。
  困窘日子的最后几个月,李进之结识了两个待人赤城的趟子手,引荐他进一个开张几年的镖局走镖。
  走镖极考验人的耐力与勇气,而一旦遇到事情,就得用真功夫说话。所幸大体有惊无险,遇到波折也没多少损失。
  收入多了,光景自是好起来,再不用算计着几十文乃至几文钱度日。
  两个引他入行的是堂兄弟,姓齐。齐氏兄弟和李进之特别投缘,打心底把他当做自家的小兄弟,做主把李进之的家当搬到了他们的住处。
  镖局生意冷清的时候,三个人就接一些短期内给大户人家做护院的差事。
  那段时光也非常辛苦,但李进之过得非常知足且快乐。
  有生以来,那是他第一次确然感受到友情的可贵,每日亦被友情温暖。
  然而好景不长。
  一次三个人一起走镖,多半路程要走水路。
  镖船被人动了手脚,在水势湍急的路段沉船,李进之因着绝佳的水性,成为唯一的幸存者,饶是如此,上岸时一条命已没了半条。
  一位老大夫收留了他,照顾了足足一个月。
  直觉告诉李进之,有人与总镖头合谋促成了那桩惨案,回京后自是隐瞒行迹,着手查证。
  第一个入耳的消息,竟是他的好二叔不计前嫌,发送不幸遇难身死的侄子。丧事办得风风光光,所有人都在感怀李家仁厚,对他李进之恨铁不成钢。
  总镖头对外人的说辞,把那桩惨案说的有鼻子有眼,话里话外的,将过错推到了李进之和齐氏兄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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