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玉坠一面有繁复的雕篆。说繁复,是因线条极多,看起来倒也悦目,问题在于,谁也说不准雕篆的到底是什么。
  顾月霖一目十行地看温氏的供述,有那么一瞬,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君若猜着,是见到生母难产的言辞所至。
  那女子把他带入人世间,与他最是有缘。
  那女子生产后撒手人寰,与他最是无缘。
  顾月霖把口供交给李进之,端详画像片刻,放回原处,默默地喝完一杯酒,之后道:“目前到此为止,不理这些破事儿了,吃完饭给你们找个长久的消遣。”
  “可是……”君若苦了脸,一副做错事的倒霉孩子模样,“我已经安排下去,送信到城里了。”
  “这种天气怎么送信?”她可不是舍得亲信吃苦的性子,“是不是带来了送信的鸟儿?”
  “是啊,两只信鸽,两只海东青。”
  顾月霖点了点头,笑,“服了,随你就是。”
  李进之道:“我也有适合的人手,你们俩赏个脸,让他们这一两日有个事儿忙活。”
  “我自然愿意多些人手。”君若展颜一笑。
  顾月霖与二人碰了碰杯。
  感激的话不需说,都在酒中。
  君若说起温氏:“我瞧着她那情形,能抖落的也就今日想到的那些,往后再问,她也有话说,却会因为计较、畏惧种种情绪颠三倒四,做不得数。哥,等会儿你让辛夷景天过去,下午跟我那俩丫头一起盘问,捎带着让他们学学这种门道。”
  “行啊。”顾月霖颔首,“一两日内不至于大雪封路,明日将温氏送回魏府。”
  “送什么送,晚间我再传信出去就是了,要魏阁老派人来接。”君若对魏琳琅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对魏阁老却是嫌弃得不要不要的。
  “也成。”
  说话间午膳摆好了,三个人边吃边喝边商定诸事。
  饭后,赶在两只醉猫打瞌睡之前,顾月霖带他们去了密室。
  所经一路,所见一切,使得君若、李进之的酒意全然消退,表情似是走入了梦境。
  顾月霖毫不意外。这两个人涉猎颇广,生长于真正的豪富、显贵门庭,对密室密道机关司空见惯,却也没想过会有这等规模且细节上均无差错的密室。
  他着意走了从次到主的路,期间想起那些金银珠宝,开了机关步入,用意是:“有些珠宝堆放在这儿,我也没人可送,你们拿走得了。”
  李进之扯一扯嘴角,“难道我就有人可送?给这丫头吧。”
  君若平日不喜累赘的打扮,却不代表她没喜欢过珠宝,如今只是看得很淡而已。
  眼见着那些珠宝真就是堆放在小箱子里,再随意看了几样首饰的罕见、昂贵程度,瞠目半晌,扭头给了顾月霖一个“你是不是缺心眼儿”的眼神儿。
  顾月霖一乐。
  “活生生的暴殄天物,你可真能作孽。”君若数落他。
  顾月霖忙澄清:“本来就是这么放着。”
  “那就是两个暴殄天物的!”君若小心地把箱子盖上,封好,“带上去,我跟两个丫头帮忙清洗,好生安置起来,记得上面库房里有不少盛首饰的匣子。唉,换个人得不住嘴地骂你们缺德外带二百五。”
  顾月霖和李进之笑得更欢,倒是不反对她的想法,帮她拎着首饰箱子。
  等到了书房,君若和李进之看到那些藏书,同时陷入了静默的却澎湃的激动之情。
  顾月霖提前敲警钟:“先说好,你们俩不准为了抢书掐架。”
  两个人默契地望向他,表情都在说:那怎么可能?
  -
  傍晚,身心疲惫的魏阁老顶风冒雪地赶回家中。
  皇帝起初就觉得,钦天监三个人不可能好端端地活腻了捏造天灾那等大事,便完全按照应灾的章程安排京城及周围三省各项事宜,等一大早降雪之时,便进入了等同于备战的状态。
  一整日下来,圣旨密函雪片似的飞出皇城送往各地,皇帝有言在先:不论用什么法子,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将信件送到各处。
  皇帝都忙得顾不上用膳,首辅怎么可能比皇帝清闲,一整日简直连喝口茶的工夫也无。
  而且,魏阁老有预感,往后这种日子怕是少不了。
  不论灾情到了什么地步,京城官道总是能够通行,朝臣大多可以照常面圣,内阁的人更要时时准备应召觐见。
  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的,还要多吃、吃好。身子垮了,有什么都白搭。
  魏阁老径自去了长女房里。
  有仆妇正在摆饭,说大小姐今晚亲自下厨。
  魏阁老净面洗手,坐在花梨木圆桌前。
  魏琳琅亲手拎着一个食盒转回来,和父亲笑着打招呼,打开食盒。
  魏阁老鼻子很灵,立马面露惊喜,“东坡肉?”
  魏琳琅颔首一笑,放到席面上空出来的位置。
  玛瑙般的色泽与香气一般诱人,魏阁老食指大动,举筷夹了一块品尝。
  “嗯,酥烂软糯,再没比这更可口的佳肴。”魏阁老频频点头,随着东坡肉在口中融化,美味引发的满足蔓延到四肢百骸,“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魏琳琅拿过布菜的筷子,给他拣了几筷子素菜到碗里,“知道您饿了,只管多吃些,但得荤素搭配着,不然病了我可不侍疾。”
  “乌鸦嘴的兔崽子。”魏阁老不满地瞪她一眼。
  魏琳琅笑盈盈落座,斯斯文文地用饭,等父亲吃到半饱,说起正事:“您回来之前,君大小姐派人送信过来,明日魏府便可将温姨娘接回来。”
  “让我们接回来?”魏阁老放下端着的汤碗,毫不掩饰心头的诧异,“是不是说,他们想知道的,温氏已经招认?”
  “这还用问?”魏琳琅悻悻的。
  魏阁老反复打量着女儿,“你怎么连人家三成的本事都没有?”
  魏琳琅反而绽出愉悦的笑容,“有什么法子?谁叫我是魏阁老的女儿?”
  “……”魏阁老闷头喝汤。
  “既然开口了,温姨娘便不会再有隐瞒,您不想说点儿什么?”
  魏阁老尽量让自己显得郑重其事:“要给你娘一个交代。只要不影响我头上的乌纱帽,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我不是放不下浮华,眼下真不是作死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魏琳琅深凝着他,“这会儿我觉得给谁交代都不那么重要了,您能不能跟我说说,放着家里的女子当摆设,跑外头转着圈儿的养外室,到底是怎么想的?”
  “……”魏阁老又闷头喝汤,“这鱼汤真好。”
  “那是牛骨汤。”
  魏阁老呛咳起来。
  “家里家外两个人似的,这又是怎么回事?”魏琳琅又气又笑,“莫不是您只要一碰公务,就有哪路神仙附体?”
  第45章 “我绝不认为,妻妾安危与我有关。”
  魏阁老喝了两口清茶,见女儿静静地审视着自己,心知这一关绕不过去了,有些话必须得跟她说清楚。
  “比起温氏如何谋害你娘,你同样恨我彼时治家不严,想知道你娘从成亲到辞世的几年,我们是怎么过的。我可以告诉你,但我绝不认为,妻妾安危与我有关。”说到末尾,魏阁老语气透着冷漠。
  末尾的言语,怎么样没心没肺的男子,也不会轻易说出,那就是有缘故的。魏琳琅静待下文。
  魏阁老倚着座椅靠背,望着室内的翠竹盆景,讲起当年的事:
  “你祖父和你祖母住在别院多年,过的是琴棋书画诗酒茶的日子。你常去请安,心里必定认为那是两位慈爱大度的长辈。
  “你祖父也是曾入阁的人物,但要我凭良心说,他只是个攀附权贵、结党营私的小人。不为此,他也不会不到五十岁便致仕,而皇上不曾挽留。
  “那样的人在家中,儿女姻缘的用处只是裙带关系,开枝散叶都在其次。”
  魏琳琅面露惊容,嘴角翕动,想反驳,又放弃。
  祖父祖母的事,亲友下人在她面前提及,都只会说好话;外人只要不想跟她结仇翻脸,便不会说魏家任何一个人的坏话。
  如果不是到了今时今日,父亲也绝不会与她说这种忤逆的话。
  认知颠覆是在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她一直以为,祖父祖母和蔼可亲,通透明理,而且对父亲有着超乎寻常的包容、纵容。
  为此,她在心里诟病过父亲不孝,竟忍心让双亲在城外的别院一住多年。
  然而,父亲眼中的祖父竟是那样的。他分明引以为耻。
  这是因何而起?
  魏阁老自然没闲心跟女儿卖关子:
  “我一直不愿意谈起,是不想诋毁你素来尊敬在意的至亲,而今看来,并无益处。横竖说了的情形也不会更差,我就说说当年在我的立场、我眼中的那些是非。
  “你娘出身很不错,出嫁前的志向是,非进士、才子不嫁。与我成亲,是她和两家长辈坚持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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