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陈叔道:“他们抓盗抓了七天吗?”
  老乞丐挠挠头顶的虱子,随口道:“什么抓盗贼,骗人的。”
  陈叔又问:“那是什么缘故?”
  老乞丐道:“祭祀啰。”
  陈叔脸色一僵,道:“什么意思?”
  老乞丐发出沙哑的笑声,像个破箱子拉动了。他眼中迸发着诡异的光芒,道:“活人祭祀。”
  陈叔道:“你怎么会知道?”
  老乞丐道:“一拨接一拨的人关进来,一波又一波的人带走,至多积压三天。”他比划出三根手指,“三天,等你的怨气养足,就该进炉子了。”
  “炉子?烧火的炉子吗?”
  “烧人的炉子?”
  陈叔心下大骇。官府的大牢,朝廷的巡捕,怎么会做这样丧尽天良之事?
  大牢内哭声嘈杂,还在喊冤。老乞丐满眼空洞无畏,瘦骨嶙峋。陈叔看着他,“既然三天便是死期,你为何待了七天?”
  老乞丐指着自己
  的脑袋,四大皆空,道:“因为我没有怨气。”
  陈叔道:“不生怨,便能逃过此劫吗?”
  老乞丐道:“兴许吧。”
  陈叔道:“那老大哥为何不告诉大家,都冷静下来,耐心等待。”
  老乞丐努努嘴,满不在乎,“你有力气,你去说吧。”
  陈叔立起身,望向身后乌泱泱的人群,张了张嘴,无从开口。这么多人无缘无故被抓到大牢里,没吃没喝,恐怕杀人的心都有了,怎么能不怨恨?能保持冷静的,完全是菩萨了。
  陈叔五内煎熬。方才被押进来,过了地下三层,几十间牢房。若每间排满人,岂不成百上千?如此暴行,何异于桀纣在世?这天底下还有公道可言吗?
  “公道,”刑部催侍郎闲庭信步,道:“公道自在人心,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公道。”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崔侍郎从衙门出来,乘一顶小轿,抵达祭坛。远瞧着火光冲天。热浪一阵阵透过来。崔侍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远处大火坑熊熊燃烧吗,添柴加热油,一队人押着蒙眼的犯人。犯人脚上套着枷锁,双手被捆着,跑不了。排着队,一个一个下饺子。不肯下的,给一棍。摔下去扒着坑壁没掉的,踩两脚。饺子掉在汤锅里的一瞬间还没死,须得叫上半刻。烧穿饺子皮,就消停了。
  糜烂的肉焦香飘过来,两个抬轿的小厮全都吐了。
  崔侍郎捂住自己的口鼻,强忍不适,往天上望去。一团团黑气萦绕在大坑上方,他们的头顶,立着尊雕像。
  “走走走!”崔侍郎挥挥手。小厮们重新抬起轿子,逃也似的飞奔出去,离开祭祀现场。崔侍郎在颠簸中吐了个稀里哗啦。
  小轿停在秦府门口。崔侍郎对那牌匾望而生畏,硬着头皮去见秦业。他以前不过是秦三爷手底下一条狗,专管收租,承蒙抬举,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基本上三爷让他查谁他就查谁。让他杀谁他就杀谁。现如今天下都是姓秦的说了算了。
  崔侍郎收拾好仪容,拜倒在秦业跟前,喊道:“三爷。”
  当了官,他还是习惯叫三爷。秦业桌前摆着一堆法器八卦,道经玄文,他捧着一卷古书,眼皮也没抬,道:“够数了吗?”
  崔侍郎道:“加上这一茬,烧完的话,刚好九百九十九个。”
  重阳九九归一,生人活祭。秦业的目光从古书上抬起来,染上些许希望光辉。用充足的怨气去浇灌那些怨鬼,秦愫就不用再放血了。再多的人命,在他眼里,都比不上秦愫的血。他不能让姐姐继续受到伤害。秦业道:“你做得很好。赏。”
  他随手扔了块玉,崔侍郎直起身,双手拢住,又伏跪下去。他舔着脸笑道:“谢三爷赏。”
  秦业摆摆手:“你可以滚了。”
  催侍郎点头称是,转过身,又停住了脚步。“三爷。”他满脸褶子笑要裂开,“您神通广大,要不再赐小的一道黄符护身?”
  秦业戳穿他的心思,反问道:“怕怨鬼索命?”
  崔侍郎尴尬不已,没人不怕报应。唯独秦家姐弟,是阎王爷在世。他自打了一个大嘴巴,赔笑道:“怎么会,跟着您,上刀山下火海也快活。”说着磕了三个响头,急匆匆退下。
  他回到家中,累得浑身虚脱,待仆人给床头贴满黄纸符咒,才敢躺下。夜里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人敲门。守夜陪护的两个小厮都说没听见。崔侍郎疑心有鬼。夜半三更,又听杂役来报,说是神像被毁。崔侍郎一听,那还了得。
  九百九十九条的人命,他盯着数的,已呈报秦业。若神像损毁,这些人白死了,三爷发怒,他全家老小有多少颗脑袋够砍。崔侍郎慌忙套上鞋,“备车!”
  备车都来不及了,崔侍郎改口道:“快备马!快去!”
  赶到祭坛,只见火已灭,雕像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崔侍郎差点两眼一翻厥过去。“这是怎么回事?”他按着自己胸口,“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下属战战兢兢道:“本来好好的,忽然刮起妖风。我们被风沙迷了眼睛,神像便碎了。再睁开眼,犯人们全消失了,只剩下满地的枷锁。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崔侍郎不怕报应,不怕天打雷劈,就怕秦三爷。这一切都失去了掌控。崔侍郎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快去大牢看看。”
  大牢内,月洞门透出些许夜光。
  犯人们歪躺着,烦躁不已,忧心生死难料。喊冤叫屈,哭爹喊娘,求神拜佛,喊了大半个晚上,嗓子也哑了。直至五更渐歇,呜咽哭声幽伏。
  狱中黑暗无比,陈叔靠在牢门边,看月洞门下那一缕幽微月光。
  月光扑闪,晃过一抹黑影。他目光动了动,那黑影似猫儿一般,影子拖得老长。从狱外来,朝里头走,离他们越来越近。陈叔揉了自己的老花眼,确定不是幻觉。那人肯定不是狱卒,凝神细听,也无脚步声。像是鬼影子飘了过来。
  铿然一声,大锁落地。
  冷铁清脆,砸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大牢里所有的犯人的都抬起了头。又是一声锁链崩断落地的动静。四下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惴惴然。有个人小声道:“门、门开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断掉的东西是挂在牢门上的铁锁链。
  全部牢房,锁链集体断裂。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是菩萨显灵了。”
  “菩萨来救我们了。”他们如梦初醒,争先恐后,涌出牢房。陈叔扶起腿脚不便的老乞丐,混在众人之中。顺着狭窄通道,像回
  潮的鱼一样流出去。
  脚下每一步都不由自己控制。所有人都急于奔命。
  没有注意到,月洞门下,那一小片阴影。陈叔努力踮起脚步,望向那头。他看见。有个小姑娘蹲在角落里,双手托腮,注视着奔逃人潮。她像只长在树荫下的蘑菇。陈叔张了张嘴,无声喊道:“小姐。”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江落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夜晚过去,天慢慢亮了。
  犯人们突破大牢,乌泱泱逃出来。半道上跟崔侍郎的小轿狭路相逢。
  崔侍郎刚从祭坛回来,身边只带了十几个护卫。
  “你们,”崔侍郎大惊失色,两袖乱抖,“谁把你们放出来的!”
  一人道:“菩萨显灵,老天开眼。”
  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崔侍郎腿一软,瘫在轿子里。这下完了,这下全完了!百姓们群情激奋,“这狗官助纣为虐,丧尽天良,打死他。”
  崔侍郎急欲逃走,被按住两条腿,强行拖了回来。那些护卫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众人怨气冲天,对崔侍郎等人群起而攻之。场面混乱,崔侍郎高喊“救命”。他的呼声淹没在拳脚之中,渐渐没了声息。一滩血从混乱脚印中流出来。
  “打死他!”
  “打死秦党的走狗!”
  “……”
  第152章 水鬼这一路,注定不太平。
  斥候驶入长安,传来秦毅战死的密报。秦家秘不发丧,掩盖消息,三日后,荆州失守传遍大街小巷。秦毅的头颅被杨玉文斩下,悬挂城门示众。
  尽管秦业极力镇压,坏消息还是传到了父亲耳中。秦老将军头顶白发丛生,走到祠堂,看着祖宗牌位,站了一宿。他对着杨玥的灵位,喷出一口老血。
  此后倒地,一病不起。病榻缠绵。药石罔效。
  秦业从纷乱杂务中抽身,为老父亲侍奉汤药。秦老将军歪在榻上,背对着他,背驼得很厉害。秦业道:“爹,该喝药了?”
  秦老将军道:“业儿。你跟爹说句实话。”
  秦业道:“爹想问什么?”
  秦老将军道:“当年你大哥是不是她杀的?”
  汤汁倒映出秦业半明半暗的脸庞。他舀起汤,轻轻吹去热气,道:“怎么会。”
  秦老将军闭上眼。药喂到嘴边,不张口。秦业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收了回来。外头传来一声“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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