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秦愫垂下目光,用宽大的袖袍盖住手腕伤口。水中鬼影却流连忘返,仍不知餍足。秦业的目光复杂难言。他意识到,秦愫在放血喂养这些东西。
若非如此,一介肉/体凡胎,如何能操纵恶鬼。
“可、可是……”秦业隐约知道这些事,从未细问,怕被视作僭越,“魈由胎灵炼化而来,是我们的血脉至亲。她怎么忍心伤害二姐姐?”
秦愫道:“她都没有出生,怎么认得我是她姐姐。”
血脉是她们唯一的联系。秦愫只有这个办法,控制魈。她早已踏上一条不归路。秦业陷入强烈自责和悔恨,急忙道:“二姐姐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本可以为你分担。”
秦愫道:“你不是杨玥生的,她不会认你。”
秦业身形僵了片刻。血色池水倒映着他和秦愫的身形,如此近,又那么远。明明她就在他抬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魈对他充满敌意,露出了爪牙。秦业无法靠近她。他如鲠在喉,盯着秦愫一片脏污的裙角,很想捡起来握在手里,就像小时候做的那样。
他蹒跚学步,牵着姐姐的衣角。牙牙学语时,盯着姐姐的嘴型。
到底是什么把他们俩隔开的呢?
秦业眼前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温泉水正顺着孔洞流走,清水灌了进来。秦愫从地上起身,仿佛重新装了一副面具和盔甲,“这儿用不到你,你下去罢。”
秦业仍然跪在那,满心绝望。他压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成拳。
十年前,秦愫有一回发烧魔障,求大哥去为娘报仇雪恨,大哥不肯。她哭喊着说,他们是一个娘生的,三弟四弟是小妾生的,只有他们是娘的孩子。可娘死了,大哥为什么不去报仇,为什么不报仇。秦愫梦魇,歇斯底里,疯狂捶打大哥,发泄心中压抑的怨气。
大哥病重,秦愫放弃了大哥,让鬼魂寄居他的身体。瞒着所有人,把疼爱她的大哥改造成傀儡。秦愫内疚愧悔,她对着傀儡哭道:“哥哥,我错了吗?”
傀儡抱着她,安慰她:“妹妹没有错,妹妹做什么都是对的。哥哥会帮你,无论你做什么,哥哥都会陪着你……”
在傀儡的安抚下,秦愫渐渐恢复了安静。
这一幕,被缝隙中的秦业意外窥见。秦业洞悉了二姐姐的真面目。恐怖而偏执,无可救药。他既害怕又有种战栗的兴奋。原来,他们是骨子里一样的人。
原来,他和二姐姐是一样的。
秦业生母难产早逝,幼年体弱,被杨玥抱去养。杨玥亲自喂养庶子,待他如亲生一般,百般疼爱。他和秦愫一样喝着杨玥的奶水长大,为杨玥之死痛不欲生,同样想着复仇。可秦愫看不上他,只想着大哥。
他只能百倍努力,完成秦愫让他完成的所有事情。筹划好谋反的全部准备。秦愫即位后,有人暗中挑拨离间,说一个女的当皇帝真是牝鸡司晨倒反天罡,有谋士撺掇秦业,叫他去反秦愫。秦牧勃然大怒,当场拔剑砍死了那
个人。
“我二姐姐怎么不配做皇帝?”
那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为了维护秦愫。他不容许任何人诋毁秦愫。他奉献了一切,让这颗心为她跳动,让这具躯壳供她驱策。到头来,却成了无用之人。秦业黯然无声。他捡起掉在一旁的匕首,是秦愫用过的。割开手腕,看着血流汩汩流出。
“姐姐疼过几次,我便疼几次。流过多少血,我便也放多少血。”
秦愫离开的背影停在那,她折了回来,抬脚踢飞他手中匕首。秦业趴在她脚边,将流血的手臂伸到一边,远离秦愫,免得弄脏她衣摆。他的额头抵着她鞋面,仿佛信徒,那样虔诚执着。秦愫发现自己从未好好看过这个弟弟。在她面前,他总是低着头,千依百顺的模样。
秦愫审视着他,道:“这是我的命,不是你的命。”
秦业放任自己沉沦下去,溺毙水中,道:“姐姐就是我的命。”
秦愫蹲下来,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若对你来说,我只是你姐姐。你为何要逼死雪千山,还派人去南边暗杀柳章?”
秦业眼中光芒惊恐颤动。深藏于心的秘密,被血淋淋扒开,他体无完肤,面临审判。秦愫将他的脸挥开,道:“秦业,你让我感到恶心。”
秦业苍白无力地解释:“我,我从未……”
从未什么,从未肖想过自己的亲姐姐吗?秦愫已然抽身,步步后退,怕多看他一眼就要恶心得吐出来,“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带着你见不得人的心思永远消失。”
秦愫昏倒时流露出的一瞬间弱态,让秦业心生怜惜,产生不切实际的妄想。二姐姐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强大。也许,也许他可以,试着保护她,为她分担一切。可秦愫醒来后,又变成了无坚不摧的模样。皇帝怎么可能需要怜惜和同情。
秦愫嘲讽他,嫌恶至极。她的话比刀子还刺心。原来二姐姐什么都知道,自己如此卑劣可笑。秦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血。他用袖子将地板擦干净,然后整顿衣裳,起身。收拾起碎成齑粉的自尊,他朝秦愫一拜,心如刀绞,道:“臣告退。”
不是弟弟,至少,他还是她的臣子。
秦愫头也不回,秦业独自离开月宫,没了半条命。
在他背影消失的瞬间,压抑在血池下的鬼影轰然涌出,冲向秦愫。秦愫跪倒在地,肩头抖动,吐出一口血。她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那些鬼影,“来啊,杀我啊!”
殿内狂风大作,无数鬼影穿梭于纱幔之间。秦愫额发凌乱,嘴角挂着血丝,狼狈至极。一个身穿莲花纹道袍的人从血池中走出来。张道长俯视着落魄的秦愫,发出一声讥笑,道:“啧啧啧,姐弟情深。”
秦愫用力攥住了自己手指。大魈从她身后钻出,冲向张道长,张道长身形破碎消失,再次出现在另一个位置。
秦愫猛然转过身,张道长脸上挂着笑容,道:“我都死了,你打算怎么杀我?”
这世上,不是只有秦愫一个人懂得炼鬼。既然人杀不了她,那就变成鬼,继续跟她斗。秦愫擦去嘴角血迹,缓缓站起来,她目光倨傲,反问:“我杀光玉清观弟子。让你们师徒全部去阴曹地府作伴,张道长以为如何?”
到了这般田地,她还能如此镇定,大放厥词。
张道长呵呵一笑,道:“老夫拭目以待。看谁先死。”
第150章 故梦她只是个,三百岁的宝宝。……
楚王府的牌匾已经被摘下,江落回到家中,满目萧条。她穿过熟悉的院落,看见一间烧得半塌的黑房子。看了好半天,才认出那是她自己的屋子。
江落抬脚横跨残垣断壁,在废墟中捡起一块焦木。
偌大楚王府,只有她的房子被烧了。江落端详着罪证,陷入了沉思,谁这么恨她?她的床和五大箱子衣裳都化作乌有,师父送她的书,也没了,只剩下几块耐烧的梁木。
虫子厌恶火灾超过水灾,洪水过后,埋藏在泥土下的种子依然能发芽。大火过后一片焦土,那真是寸草不生。江落在废墟中东翻西找,一无所获,顿时泄气。
“陈叔。”江落下意识叫道。以前在府里,一有事,她就喊陈叔。
陈叔总能解决所有问题。江落回来后没看到半个人,她环顾四周,对着空荡荡的楚王府,加大音量喊道:“陈叔!我回来啦!”
回音阵阵,格外清晰。
陈叔没有扶着腰气喘吁吁小跑来,满脸慈祥笑意,问道:“小姐,又怎么了?”
江落喊了其他的名字。无人回应。整个楚王府空无一人,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江落久未归家,本以为能见到很多熟人,没想到等待她的只有四面院墙,满地落叶。
陈叔怎么会不在家呢?江落在园中转了一圈,发现成熟不久的茄子和苦瓜。陈叔爱种菜,地里的草锄得很干净。说明前阵子人还在,最近消失的。江落一点点寻找着蛛丝马迹。
不知不觉,来到竹屋前。曾经她一天要跑个八百遍的地方。
那条竹林石子小道上有多少根竹子她都一清二楚。去的时候,满心巴望看见师父,总觉得小道太长。走的时候,她又舍不得,一步三回头,脚尖踢着小石子磨蹭了磨蹭,又恨这条道太短,不禁走。她总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竹屋动静,幻听柳章说“江落回来”。
她真的幻听过,兴高采烈跑回去,把柳章从床上摇起来,不胜欢喜:“师父叫我做什么?”
柳章刚打算休息,瞪她,“我几时叫你了?”
江落搓着自己的耳朵,失望地啊了一声。她明明听到的。难道她听错了。那阵子江落异常黏人,时而欢喜时而沮丧,一惊一乍。柳章从床上坐起来。江路凑到他跟前去。柳章冰凉掌心覆盖在她额头上,“发烧了吗?”
江落只是心火旺盛,她摇摇头,“没有,师父。”
柳章道:“那你是怎么了?”
江落挪到他身边拉着他袖子,娇滴滴的,羞怯道:“我能不能留下来,和师父一起睡?师父抱着我,像刘婶哄小宝宝一样抱我,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