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门房道:“是,好大的阵仗,六匹马拉的车。”天子六驾,长安中,谁能有这样的出行规制。总不可能秦愫亲自来了。
“六匹马就六匹马,有什么好怕的?”陈叔活到这把年纪,半身入土,什么事没见过。
“我们要去接驾吗?”门房有些不安。
“不必理会,做你自己的事。”陈叔接道。
他们王府只接驾过柳姓皇帝,没有接驾过其他什么阿猫阿狗。秦愫来了又怎么样。大不了就是一条命。殿下受此污蔑,他们这帮人沦落到这般田地,与秦愫有着脱不了的干系。难道她大驾光临,还得三跪九叩迎接,高呼陛下盛恩吗?
楚王府正门大开,无人迎奉。秦愫迈上台阶,乌泱泱的宫女和内监都停在门外,没有跟进来。园子里空空荡荡,人烟萧条。走到后院才看见陈叔在那锄地。老人家穿着粗布衣裳,举起锄头,挥汗如雨。侍女喝道:“大胆,陛下在此,还不拜见!”
陈叔挥舞锄头的速度慢了一些,他转过身,眯起眼睛,将来人瞅了瞅,道:“老东西眼瞎耳聋,看不清楚,也听不大清楚。你们是谁啊?”
秦愫制止了侍女的斥责。世上不承认她称帝的人多的是。何必为难一个老头子。
很久以前,陈叔满心巴望着柳章娶秦愫,府里添一位楚王妃。哪里料到后来的事。
秦愫把楚王府往死里整,又法外开恩绕他们一命,监禁起来。不过是为了要挟柳章。陈叔能忍住破口大骂,忍术已然是炉火纯青。秦愫见陈叔一味装疯卖傻,充耳不闻,也罢了。她临时起意来逛逛。楚王府,和府里人,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秦愫在最年少轻狂的时候,把柳章划做了自己的胜利品,可谋划之路漫漫,她偶尔孤单,会想提前尝尝胜利品的滋味。这才有了她与柳章的婚事。
可惜柳章不愿意,抗旨拒婚。
期待化作泡影的那个晚上,秦愫去蝶楼待了一宿。雪千山为她弹琴。看着那张和柳章一模一样的脸,她以为自己的心情会有所好转。离开时,却更添烦闷。当一个聪明至极的人发现有样东西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时候,就会产生摧毁他的念头。
每次见到柳章,她都在控制自己的疯狂。
她出现在人前,能把各种情绪演得炉火纯青。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完美秦愫。但柳章心中无物,目无下尘。万般变化敌不过剑心通明。好几次,秦愫甚至以为柳章看穿了自己,才如此疏远。随后又啼笑皆非地发现,柳章只是纯粹的不在意,不关心。
她好也罢,坏也罢。温柔和顺亦或是野心勃勃,都与他无关。
一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这就是她在柳章心中的地位。
第148章 重游“她怎么敢?”
秦愫踽踽独行,漫步园中。楚王府还是那个楚王府,会跳起来拍树
枝溅她一身雨水的傅溶不在了,折枝抽打傅溶的柳章也不在了。如果退回到过去,一切都没发生。也许这里的人依旧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
傅溶会渐渐崭露头角,凭借自己的能力和父辈助力成为朝中新贵。他的前途一片坦荡,或是迎娶公主当上驸马,又是娶他中意的小姑娘,活得有声有色。
柳章不喜官场污浊,大概会急流勇退,找个机会同皇帝辞官,专心修道。
这两个人,怀揣赤子之心,是秦愫此生所不具备的。
长居阴暗角落的地鼠偶尔也会渴望阳光。她走到龙椅的位置上,心中仍然有一块缺失。求不得,爱别离……当了皇帝,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并不那么畅快。
为太后和长公主的缘故,秦愫一直对傅溶额外垂青。
长安祸乱,世家十不存一,傅家罕见地安然无恙活了下来。
她保留着太后的遗诏,如果傅溶回来,依然可以迎娶昭阳公主,延续锦绣前程,大展宏图。如果柳章回来,也可以继续做他的楚王。
明明她给他们留足了退路。
可是,他们的决定都让人失望透顶。
秦愫对自家人,都从没这样仁慈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秦愫回到楚王府,试图寻找答案。她没有办法当面问出一个结果。
林中秋千荡荡悠悠。这里不是竹屋也不是傅溶的居所,位置较偏,但收拾得很精致。院门前台阶上一片落叶也无,似乎经常有人打扫。秦愫走到门口,定住了脚步。院门上有一道裂痕。看起来,像被人踹坏,后补好的。特意栽了根紫藤,用来掩盖。
只是秋天藤蔓干枯,挡不住什么。
秦愫心想,这是那只妖怪的屋子。柳章收的小徒弟。听说江落进入楚王府后,住了一间很宽敞的院子。她活泼顽劣,提供了许多笑料趣事,府里人都喜欢她,言必称“我家小姐”。一只妖怪,登堂入室,被养成千金小姐。
柳章带她赴宫宴,拜见各宫娘娘,让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活宝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竟也不觉得丢脸。柳章骨子里是传统重规矩的,不然对傅溶的管教不会那么严。他又怎能容许,江落放任天性,我行我素呢?
秦愫迈入屋子。里头光线暗淡,悄无声息。
屋内明显存在过打砸痕迹。杯盏花瓶都被清走,地板和桌椅经过擦洗,但破损明显,床上帐子整个被撕扯下来。柳章被打上造反的烙印,抄个家正是顺手的事,谁都抢着去干。可王府清贫,没抄出什么东西。
柳章不在意身外之物,秦愫抄了他的府邸。来日他投诚,自然能盖一座更新更大的,改朝换代,不破不立,去旧迎新。关于柳章过去不属于她的一切,最好都砸得干干净净。秦业上的折子,秦愫亲自批复。这点魄力都没有她也别当皇帝了。
这座楚王府,真正值钱的只有柳章。
柳章不在,就算化作废墟,也没什么可惜的。
尤其是这间江落住过的屋子。
江落厌恶秦愫,秦愫也不喜欢她。总跟在柳章身后撒娇卖乖。女子直觉如此灵敏,怎么会不知道彼此眼中的敌意从何而来。江落种种做派,秦愫看在眼里,并不放在心上。如果柳章会被那些轻浮肤浅的做派打动,那么意味着他也是个俗人。
秦愫不认为,柳章会喜欢上那只妖。妖性野蛮无知,柳章为什么会收妖怪做徒弟,她始终没有想通。原因查不到,柳章谨慎,藏得很仔细。或许是傅溶是知道的。
秦愫在屋里转了一圈,踩过地板,走到床榻边上。她扫过去的视线停在半路上。床头那几处指甲划痕,分外明显。秦愫的注意力被吸引。她发现,那个角度很低,不会是打砸的人留下的。只能是躺在上面睡觉的人抓挠所致。痕迹有的深,有的浅,隐忍难耐。
灰色白划痕烙印在秦愫瞳孔中,她久久站立。有一种被灼痛的感觉。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妖怪睡觉不老实,乱抓乱挠。但某种潜意识中冒出来的揣测异军突起,如雨后春笋,迅速拱破地表土层,让她的脸上平静的变得僵硬,龟裂。
鬼使神差,秦愫取出了蝶粉。她想亲眼看看,这些抓痕是怎么产生的。
金色蝶粉附着在抓痕表面,提取出信息。随后漂浮上空,形成了无声幕墙,画面流动。首先出现的,是一双修长白净的手,被腰带捆着,压在床上。那双手无力挣扎,手腕被勒出一道道红痕。秦愫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睛死死盯着蝶粉复现出来的画面。
那双手很漂亮,指甲透着薄粉,在有规律的撞击下,微微颤抖。指甲盖敲击着床头,迫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看起来有些可怜。他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又被人掰开。腰带解开后,他双手释放,被迫与某人十指相扣,深深陷在枕头里。
手背上的青筋蜿蜒如小蛇,蓝紫色血管埋伏在苍白皮肤下跳动着。
柳章因难以忍受而仰起了脖颈,汗液顺着肩颈落下,在那一瞬间,秦愫看清他脸上意乱情迷的表情。屋内鸦雀无声,画面静静延伸,展现出这间屋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明明白白告诉秦愫,那些抓痕,是柳章留下的。
秦愫就这么看着,一动不动。直到画面归于平静,太阳都下山了。柳章陷入半昏迷,趴在他身上的江落也餍足地闭上眼睛,她亲吻着他的肩胛骨。吻痕叠在咬痕上,青和红,交织如画。秦愫后退了半步,没站稳。
她环顾四周,没有找到花瓶。于是提起椅子,砸向空中无形的幕墙。薄薄一层的蝶粉被砸出一个大洞,向内弯曲凹陷。画面中交叠的人影也渐渐变形,淡化扭曲……侍女闻声闯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陛下?”
她从未见过,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出现如此失态的神情。
秦愫夺过她手中的宫灯,一把扔到床上,火苗掉在褥子上,迅速冒起了青烟。侍女略微怔住,秦愫将手头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部砸了出去。侍女跪着抱住她的双腿,生怕秦愫失去理智,劝道:“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