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江落道:“我瞧他,也没个好脸色,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蓝小荷道:“凡间有句老话,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日子想要过下去,少不得忍一忍。”
  江落道:“我堂堂妖王,何必忍他。”
  说完,不许再劝。磨蹭半日,蓝小荷实在扛不住压力,“大王还是看看他吧。”
  江落懒得听他啰嗦,听蓝小荷口风不大对,起了疑心,“他怎么了?”
  蓝小荷道:“没怎么。”
  “那你催什么催?”
  “……”
  蓝小荷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江落再三逼问。他只得承认,把那天的事和盘托出,江落听完并未生气,纳闷道:“青禾怎么知道杨玉文是谁?”
  青禾初来长安,谁也不认识。谁告诉他被挖心的人是杨玉文?
  蓝小荷道:“那日逃出长安,众妖兽都在天上等着大王,都看见了。自然有认识杨玉文的。”
  三十位男妃全部被大王拒之门外,私下定会打听被金屋藏娇的是哪位。挖出柳章的身份,只是时间问题。楚王殿下在长安还是很有名
  的。柳章与杨玉文同为捉妖师派系领袖,一死一伤,有并肩作战的情谊,想来交情匪浅。
  保不齐是哪个多事的,怀恨在心,故意透给青禾。由青禾作导火索,点燃此事。
  蓝小荷花了两天时间想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后知后觉,已然错过了挽回局面的最佳时机。他好心肠,怕江落迁怒青禾,道:“其实青禾也不是故意的。他、他对大王情根深种,才被人利用。”
  长安出来的妖兽,心机非同一般。无事生非,借刀杀人,这一套玩得太熟练了。难怪柳章曾提醒她要小心。江落想通来龙去脉,道:“我知道了。”
  蓝小荷觑着她脸色,似乎并未动怒,道:“大王不生气吗?”
  江落道:“人本就是我杀的,被他知道,有什么好生气的。”
  先前柳章问起,她故意含糊过去,是怕吵架。纸包不住火。柳章早晚会知道。江落撂下蓝小荷,返回章华台,比起冷战,宁愿吵上两架。章华台一切如故。小红小绿在那打秋千玩。一个推一个荡。他们见到江落,纷纷跳起来,喜道:“大王回来啦!”
  江落还没想好开场白,在门口踱步,问道:“他人呢?”
  小红道:“您说仙师?他们在后头玩沙子呢。”
  江落道:“玩沙子?”
  小绿笑道:“是啊,他让我们挖了很多海沙,说是想种点仙人掌。”
  什么意思,种仙人掌。江落满腹狐疑,绕到后头。
  柳章和柳钟都站在一堆沙子前。沙子凹凸不平,形如山势沟壑连绵,纵横起伏,有的插着小木棍,有的压着贝壳。柳章背对着江落,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竹棍,正点在某个高处,说道:“此乃借粮必经之路……”话音戛然而止,柳钟的方向正好看见江落。
  眼神交换,心领神会。
  柳章敲敲竹竿,道:“种在这。”
  柳钟端着个仙人球土坯,道:“好。”
  他蹲下去,用小锄头刨土,将植株埋入。柳章转过身,已将沙土上的形势踩平,衣摆拂过歪歪斜斜的木棍,所过之处一片平坦,仿佛凌乱沙滩,看不出端倪。柳章不动声色清理贝壳,柳钟埋头干活。二人对江落的靠近一无所知的模样。
  江落笑道:“师父这么有闲情雅致。”
  柳章看了她一眼,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落都主动回来了,他还那个态度。她也是要面子的,刺道:“这是我的地盘,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慢条斯理,踱步到柳钟跟前。她的影子覆盖下来,柳钟动作停住。江落弯下腰,看着他手中怪模怪样的仙人掌,故意道:“怎么也不种点好看的花草,全是刺,瞧着就招人烦。”
  柳钟呛道:“你不喜欢刺,可以不看。”
  江落闻言一顿。她在跟师父说话,这小太子插嘴,如此不客气。看来她太给他脸了。她面色不悦,抬脚踩在柳钟手背上。那仙人掌全是硬刺,扎入掌心,顿时血流如注。柳钟手掌剧痛。江落用力一碾,将他的手和仙人掌碾入沙土中,道:“在南荒,你得叫我大王,知道吗?”
  柳钟强忍着没有吭声,紧咬牙关。
  柳章冲过来推开江落,道:“你做什么?”
  江落道:“我说过,他再敢对我不敬,我就杀了他。”
  柳章道:“你有气,只管撒在我身上,不必迁怒旁人。”
  江落道:“我可舍不得踩师父的手。”
  她胡搅蛮缠,为非作歹,一门心思作践柳钟。柳钟忍辱负重,吃了许多苦头。柳章满心愧疚。他小心翼翼,从沙土中挖出柳钟的手,仙人掌粘在上面,刺没入皮肉,几乎穿透手掌,血肉模糊。柳章为他打水清洗伤口,将肉里的刺一根一根拔出来,道:“忍着点。”
  柳钟痛得抽气。江落冷哼了声,转身离开。
  柳章看他这幅模样,不由道:“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为何要处处顶撞她惹她不快?”
  柳钟苦笑道:“我也不知为何。”
  他说了谎。这是头一次,他对柳章撒谎,心虚得厉害。
  南荒妖王脾性古怪,残暴狂傲,他有所耳闻。刚开始他是怕她的,一门心思避让,免得给皇叔添麻烦。江落把他当空气。双方大体上相安无事。偶尔江落心情好,还会问问他柳章从前的经历。柳钟把自己知道的说给她听。她高兴起来,会赏赐他衣裳和糕点。
  三个人同桌吃饭,仿佛其乐融融一家人。
  小红小绿都对他和柳章一样尊敬。日子过得比之前卖糕点要舒适许多。渐渐地,柳钟意识到这种蜜水般的日子的恐怖之处。他身负国仇家恨,竟在妖界享乐。这里应有尽有,叫人玩物丧志。他时时警醒自己切莫沉迷其中。
  很快他又察觉到,最严重的问题还不是这个。
  柳钟原以为,皇叔被迫委身于妖孽,受尽耻辱。应该和他一样同仇敌忾。可事实上,他发现真相不是那样的。妖精对柳章的态度极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摆个祭坛供起来。柳章冷言冷语她上赶着赔笑。她想尽办法哄柳章开心。
  两人同起同卧,如同做了夫妻。
  他们之间的隔阂,好像一层窗户纸那么薄。有时候江落塞一块点心,或是夹一筷子菜,喂到柳章嘴边。他想也没想直接吃了。柳章写字的时候,江落在后面玩他的头发,他无动于衷。江落趴在他肩头撒娇道:“别写了师父,我们出去玩吧。”
  柳章道:“别撞我的手,写歪了。”
  江落道:“就撞。”
  柳章被烦得不行,道:“你能不能安静会?”
  江落道:“我就想师父理理我嘛。”
  柳章转过身,在她脸上画了个王八,道:“理你了,你可以滚了。”
  他可以轻易对妖王说滚,妖王绝不动怒,反而欢喜万分。她摸了把砚台,也在柳章脸上一通乱抹。两个人顶着满脸墨痕打闹,把书房弄得一团糟。
  柳钟躲在暗处收回目光,只觉惊心动魄。他像只阴沟里的老鼠,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偷窥旁人,也生出阴暗心思。无法想象,万一皇叔对妖精有情,甘愿留在南荒娶妻生子,自己该怎么办。他已经一无所有,全靠皇叔的承诺活下来。
  他们是要回到人间,复仇复国的。柳章如果改变主意,那么一切就全完了。柳家完了,大梁也全完了。他这个太子会变成妖王的宠物狗。
  柳章如何做,全部取决于良心。他在妖王心中的地位如此之高。留下来,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回到大梁,匡扶太子,顶多继续做楚王。
  二者的利益得失相差巨大。
  秦家已经全面掌控长安,不日将扶持新帝登基。木已成舟,柳钟一个废太子,还能挽回局面吗?他除了正统的名号,一无所有。柳章凭什么支持他呢?
  柳钟知道,自己不该恶意揣测皇叔。如果没有皇叔,他早就死了。可事到如今,他不再天真,有些事情不得不反过来想。
  仔细计较起来,他与柳章其实并不熟。柳章本就是边缘王爷,常年不在宫中。太子久居东宫,两人是一两年见一回面的交情。又因秦愫之事,有些尴尬。后来柳章起复,才渐渐熟悉。他和柳章的关系比傅溶差远了。
  柳章救助他或是为恻隐之心或是为江山社稷。
  抛开那层身份,又凭什么为他赴汤蹈火呢。没有太子身份,他什么也不是。没有他,柳章可以过得很好。没有柳章,他将掉入十八层地狱。
  柳章本是修道之人,皇家身份对他来说不是助益而是束缚。他母妃身份低微,死后都没能葬在皇陵。太后又对他那般轻慢疏忽,连皇帝也不喜欢他的脾气。他幼年在宫中受尽排挤打压,吃尽了苦头,对柳家能有几分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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