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愫儿……”
父女二人齐声痛哭。
多年心结,终于解开了。她还是他的掌上明珠。
秦愫把头埋在父亲怀里,颤声道:“爹。”
秦太尉老泪纵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秦业出言安慰,才缓和些。
秦业勉强笑道:“恐怕娘在天有灵,看见我们几个这副模样,会觉得好笑。”
他生母过世得早,被杨玥抱在膝下养大,也叫杨玥娘。
秦愫从父亲怀里起身,止住眼泪,望着秦太尉,没忍住笑了。“娘去世后,我都没看见爹哭。心里还很埋怨,觉得爹铁石心肠,是个木头人。”
“我倒是有好几回看见爹对着娘的牌位偷偷抹眼泪。”秦业掏出帕子递给秦愫,又用自己的袖子,为父亲擦拭泪水,道:“二姐姐误会了,爹是怕他垮了,外人欺负我们姐弟。他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垮呢?爹心里在滴血,不过是没忍心叫我们看见。”
秦愫嗔怪似的看他一眼,道:“你怎么不早说,害我错怪爹。”
秦业愧疚道:“都是我的错。二姐姐只管拿我出气,别怪爹。”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岔开话头,排解悲伤氛围。
父子三人总不能一直跪着哭。
秦愫亲自将秦太尉从地上扶起来。他腿脚不好,跪了一会儿越发疼痛。秦愫和秦业一左一右搀扶着,到主位上坐下。仆人端来茶水。秦愫整顿衣裳,恢复体面。她还是那个爱敬父母的温柔二小姐。秦愫接过秦业手中的茶盏,亲自奉上,笑道:“爹,您喝杯茶。”
秦太尉接过茶水,喝了两口,长叹气。
“爹误会你了。”
“一家人,”秦愫浑不在意,道:“哪有什么误会不误会。”
“咱们家总算苦尽甘来了。”秦业给她端了一杯茶。
“唉,”秦太尉沧桑道:“爹老了,以后这个家,还得交到你们手里。”
“老当益壮,爹还是咱们的顶梁柱。”
“你小子,”秦太尉指着秦业的额头,道:“越长大越乖滑。”
“都是二姐姐教养得力。”
“我没教你这些。”秦愫失笑道,“你可别往我身上推。”
“行,我自己学坏的,不赖任何人。”
“业儿是个好的,要说坏,还是牧儿那个混账,被我惯坏了。”
秦太尉陡然提起秦牧,秦业一顿,望向了秦愫。
秦愫神色波澜不惊。
秦太尉收敛神色,对秦愫道:“你放过他吧。”
秦愫盯着他,旋即笑了起来,道:“爹说什么呢。我不过吓唬吓唬他。秦牧也是我亲弟弟,我一样疼爱,还能真伤他性命吗?”
秦太尉闻言,沉默了片刻。他从座椅上缓缓起身。秦业下意识要去搀扶,却被挥手屏退。秦太尉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一瘸一拐走出三步。所有人看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秦愫静静审视着他的背影。只见秦太尉缓缓转身,朝秦愫跪倒。秦业大惊。
秦太尉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把额头贴在地板上,高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秦愫立在秦家正厅内,面对着青天,身后是秦家的列祖列宗。
她拖长的影子好似冠冕加身。
矗立在那里。
第123章 缱绻“师父,我冷。”
柳钟病了一场。连着高烧两日不退。卧床昏睡,梦魇缠身。面色潮红气息虚浮,四肢绵软无力,因高热而浮肿。额头上盖着一块冰丝帕子降温,汗在褥子上漫成人形。
那日得知长安的消息,柳钟当场昏倒,病重。据留影球透出来的消息,帝后离世,长安大乱。太子仁善孝顺,之所以能在妖界苦苦煎熬至今,皆因怀抱回家信念。父皇母后都还在家中等着他,他是父母的儿子,妹妹的兄长,大梁的太子。
守护万民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真相比他预料中要残酷得多。原来他被掳走那日,父皇母后就已经都不在了,他这两个月的期盼和怀念都奠定在空中楼阁之上。
国破家亡,无外乎此。
柳钟身心垮了下去,沉溺于光怪陆离的梦魇之中。
柳章坐在床边守候太子。这些消息对他们俩的冲击力不小。数千里之遥,无论长安发生什么,他们都无能为力。柳章叫醒太子,道:“该喝药了。”
病榻上的青年兜兜转转睁开眼睛,被子下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抓住什么。
柳章反握住他的手。
柳钟浑身乏力,气若游丝。用一个枕头垫在后背支撑起身体。他病恹恹地靠在床头,眼皮略睁着。柳章望着憔悴不堪的年轻人,端起了药碗,道:“喝药。”
柳钟轻微地摇摇头。柳章舀了一勺药,喂到他唇边。他连吞咽这个动作都十分费劲。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轻声道:“皇叔,我是不是很没用。”
柳章道:“大梁有此一劫,错不在你。”
当日太子大婚,太后忽然薨了。柳章算出大祸东来,封锁东宫。他用法阵封住了皇宫,论理妖魔难侵。可若是乱党作祟王朝倾覆,他也无力回天。
柳钟注视着窗外灰蒙蒙的月亮,道:“大梁,是不是已经完了……”
他坐不稳,整个人往下陷,眼泪断了线地淌着。
柳章道:“喝完药,我便告诉你。”
柳钟眼珠子木讷地转了半圈,望向柳章,喃喃道:“皇叔知道?”
柳章把碗递给他。柳钟怔愣片刻,抬起手,端住碗。他想知道大梁是否气数已尽,自己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必要。楚王是修道之人,神机妙算,或许能窥见一二。溺水之人渴望抓住浮木。柳钟的手抖了半天,掰开自己的嘴,喝药。胡乱吞咽。
他按捺下胃里翻江倒海的呕吐冲动。以倒灌的姿态,强行把药咽下去,药汁子苦得人舌苔痉挛,肺腑如烧。他一边喘气一边抓挠喉咙,颤声道:“皇叔,快,快告诉孤。”
柳章道:“汉家气数未尽,虽王莽窃国,有后起之秀扭转乾坤。太子殿下仁厚备至,乃天命所归。”一句话点燃了柳钟心中的小火苗。他需要找到个支柱。既然皇叔说他才是天命所归,那么他就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柳钟眼底燃起回光返照般的光芒,他抬起一张狼狈的脸,道:“好,好。孤知道了。”
在南荒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不便整日自称孤。但现在他得记住自己是大梁太子。柳钟握住拳头,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道:“孤会活下去的。”
安顿完太子,柳章从房间里出来,脚步沉重。他说谎了。天机不可泄露,大梁的气数也不是他一张口就能断言的。柳章姓柳,也是局中人,他算不到这一卦。正如算命人永远算不出自己的天命。他与柳钟一样前途未卜、命数难定。可若不那样说,太子可能熬不过了这一关。
人断了骨头,可以活。死了心,那就真的活不成了。
柳章站在门外,听到房间里传出呜咽之声。
夜已深,章华台被月华笼罩。这世外仙山桂殿兰宫,是一只妖王为金屋藏娇所建。事到如今,柳章也说不清楚,他应当怎样形容自己。
笼中鸟,阶下囚……抑或是亡国奴?
沉甸甸的字眼压在
心头,让人胸闷气短,他转身走出章华台。清风凌冽,满山桃花开,花瓣落在冰凉的石台上。满地月华如银霜,柳章站在树下,为群山所困。在章华台囚仙岭之外,蛰伏着百万之巨的妖魔鬼怪。
柳章目光沉重。
他如今处境,和太子一样糟糕。
在人间他是豢养魔物的妖道,弑君篡位的贼子。在南荒他是妖王的俘虏,和徒弟乱/伦通奸的渣滓。作为修士,他没了法力。作为师父,他已不配为人师。比起太子,他可能更应该思考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柳章的师父还在世时,嘴边常念叨着几句话,让徒弟们遇到低谷的时候自勉。再苦再难,不要失了志气。回想二十多年,柳章似乎并未遇到过真正的低谷。他是先帝幼子,母亲出身江南渔村,因美貌闻名,被采花使看中,带到长安充入内庭。
先皇晚年昏聩,愉情声色。母亲经过一段专宠时日,诞下皇子,取名为柳章。不久后先皇驾崩,母亲因有嗣而幸免于殉葬,但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柳章幼时,常看见她彻夜做女红,托宫人送出去卖钱过活。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在宫斗政变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后来母亲郁郁而终,柳章被师父带到了徽山,他真正的人生是从那时开始的。他天分高,勤奋刻苦,宗门大比首战夺魁,年纪轻轻成为了师父门下得意第一人。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仗剑天涯,锄强扶弱。
新任陛下给他封了个楚王,赐了座府邸。或许是该感谢皇恩浩荡,兄弟都杀光了,还留他一个。柳章对柳家没有感情,这个王位于他而言可有可无。但皇帝需要施恩挽回冷血无情的名声,他只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