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虽则年代久远,但色泽如新。
  秦家已经出过一代皇后,秦愫入宫,将来太子继承大统,她便是第二代。两代人嫁衣传承,可见太后待秦愫之心,盼她将来一样子孙满堂、功德圆满。
  太后如此看重,又有谁敢轻看秦愫呢?
  “秦家又要出一位皇后。”路人围观盛景,发此议论感慨。
  秦愫手持翠玉团扇,遮挡面庞。她静静端坐轿中,整整一个时辰,姿态如标尺般稳定,唯有头顶花冠坠着的珍珠在晃动。秦家长子秦翼提前一日返回长安,赶上婚期,送妹妹出嫁。他身上还披着军中战甲,在前头亲自开路。
  秦翼与秦愫感情深厚,同为杨玥所出,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哥哥护送妹妹出嫁天经地义。纵使有人议论秦翼一员大将穿盔戴甲进入皇宫,不合祖制,也被淹没在漫天礼乐声中。
  花轿进宫,特意避开了杨家门口那条街。
  驱魔司被查,杨玉文停职,人人落井下石。太子大喜怎么能粘上晦气,礼部改了道不从他们家门口过。杨玉文闲得在家拿弹弓打鸟,听见远处传来炮仗声和唢呐声。
  论理说,秦家与杨家有亲,秦愫出嫁,他有资格去讨杯喜酒喝。但是花轿都改道了,恨不得跟他们家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还去凑那个热闹干嘛?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杨家今日之难,不过是那位真龙天子一念喜恶。用他们的时候,往死里用。用不着他们了,便抬脚踹开。杨玉文以为自己爬到亲爹的位置上呼风唤雨,其实只是做条呼风唤雨的狗。这狗谁爱就去当吧,玉清观那么上赶着,让他们狗叫去。
  杨玉文倒是得了个清闲。
  杨玉文手拉弹弓,瞄准天上飞过的白鸟。眯起眼睛,啪,一打一个准。白鸟从天而降。赵志雄小跑着捡起来,用托盘端着着给杨玉文。杨玉文看着那瘦不拉几的死鸟,道:“秦二姑娘大喜,当表哥的怎么能没有贺礼。把鸟送给她,就说我祝她长命百岁,和她姑姑一样,下七八个崽,死得只剩一个。”
  赵志雄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惊诧道:“大人……”
  杨玉文故意逗他玩的,笑起来:“吉利话都不会说。就祝她多子多福,早日当上皇后,给太子吹吹枕头风,提携下我这个表哥。”
  赵志雄应道:“是。”他听懂了言外之意,让人准备一双大雁,裹上红绸,送去东宫。虽则杨玉文对柳家满心不忿,但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他的原话赵志雄自然不会复述。杨家正处低谷,何必呈口舌之快,得罪太子妃和太子。
  大雁送到东宫,添喜气,总不会错。
  东宫挂满红绸,太子已经等候多时。良辰将至,柳章踩着点入宫贺喜,走完过场便告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太子见了柳章,叫住他:“九皇叔……”
  柳章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柳章与秦愫那段过往,世人皆知。太子以为柳章不会来。
  太子道:“我想请皇叔喝杯喜酒。”
  他亲自倒了一杯酒,递给柳章。柳章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别无二话。太子心情复杂。母后死也不同意他娶秦愫,父皇却下旨要他娶。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寿康宫又传来太后病重的消息,太后若仙去,秦愫在宫中,便真的无依无靠了。
  太子纠结万分,探望太后那日,趁四下无人,鼓起勇气闻了秦愫一句:“姐姐真的愿意嫁给我吗?”秦愫闻言,不答反问:“太子敢娶我吗?”
  太子被这一句话撞了个魂飞魄散。他跪在皇后床前,告诉皇后,他一定要娶秦愫为妻。皇后气得病
  倒。太子是个孝顺善良的好孩子,冲动过后,良心难安。他头一回遵循自己的心意,却气倒了自己的亲娘。
  今日大喜,人人都在,唯独皇后不在。
  世上事难以两全。太子心结难解,不知道自己错了还是对了。柳章通透明理,能给人指点迷津。他喝了酒,壮了胆子,借此机会问个明白:“九皇叔觉得,人活在世上,应该遵循自己的心吗?”
  放在从前,柳章或许能给出肯定答复。知行合一,身心自由。一个人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面对,还能做成什么事呢?这个人从里到外会废掉,做什么都错。他入了局,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是那么好回答的。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此山中。
  柳章沉默以对,良久后,才道:“臣不知道。”
  太子又问道:“那孤娶她,九皇叔会贺喜我们吗?”
  柳章道:“臣恭祝太子殿下与秦二姑娘百年好合。”
  太子的心安定了下来。皇叔恭喜他们,应该已经放下了吧。
  二人说着话,忽闻外头敲钟。众人停下手中活计,钟声响了七下。一位内侍连滚带爬闯进来,哭道:“太子殿下,太后仙去了。”
  太后薨了。太子脑中轰然一声,险些没站稳。“什么?”
  柳章扶住他。太子踉跄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喊道:“皇祖母……”
  东宫跪倒一片,哭声四起。
  钟声经久不绝,回荡在皇宫的每个角落。
  柳章在满堂哀戚之色中抬起头,望向宫外天空,风雨飘摇。国喜撞上国丧,百年难得一遇。他掐指一算,脸色几变。太子哭成泪人,爬起来要去寿康宫,见太后老人家最后一面。
  宫人无不伤心落泪,太后恩慈,广施善行。宫中上下没有不爱戴这位老人的。虽然太后病榻缠绵,时日无多。但谁也没想到会去得那么快。乍闻噩耗,都慌了阵脚。柳章扫视乱象,拉起太子,道:“太子殿下,即刻下令关闭宫门,严禁擅自出入。违者斩。”
  太子沉浸在悲痛中,惶然道:“九皇叔说什么?”
  柳章道:“要出事了。”
  ……
  杨玉文打了十几只死鸟。
  今天的鸟格外多,刮阴风。妖兽们蠢蠢欲动,小汪来汇报了三起闯阵事故。新换成的大阵由杨玉文与三位顶尖大阵师联合搭建。像麒麟闯阵的那种大灾绝不可能再发生。这些闯阵的妖兽自寻死路,不足为虑。
  杨玉文听过算完,一抬头,看天要下雨。
  礼部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天气作为婚期?
  不过这不关杨玉文的事。驱魔司在整个长安的布防都停了,他背着一屁股官司烂账,处置还没下来,前程难定,操那么多心干什么。杨玉文回屋睡大觉。
  杨家正堂内摆的石狮子罗盘忽然乱转起来。石球儿当啷乱滚,撞得水花四溅。杨玉文听到闷雷阵阵,梦到了他爹,父子二人对视,相顾无言。他爹还是那个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张大嘴,吭哧吭哧说着什么。吐词不清,越说越急,杨玉文透过他开开合合的嘴巴能看到他空荡荡的脑腔。他毫无感情地想,我爹死了。
  老头子说的什么实在听不清楚,他连蒙带猜,盘算出四个字,“大祸东来。”
  一声闷雷炸响,门窗震欲碎,闪电光芒照得屋内通亮。杨玉文睁开眼,摸到脸上一滩湿润水泽。他这辈子不知道哭字怎么写,怎么可能梦到老头子就掉眼泪。见了鬼了,他第一反应是漏雨。再抬头,瓦缝里的豆大雨滴砸到他眼眶里。
  还他妈真下雨了。拉开房门,狂风暴雨扑面而来,院子里的树倒了几颗,花盆乱飞。庭院外的赵志雄冒雨,脚步急匆匆。杨玉文问道:“出什么事了?”
  赵志雄道:“太后薨了。”
  太后年事已高,死在这节骨眼上算是寿终正寝,不至于天将异象。杨玉文联想到方才诡异梦境,不同寻常,必有所指,因而又问道:“大阵有异常吗?”
  赵志雄已经盘查过,道:“暂时没有。”那便不是妖族入侵。
  杨玉文道:“长安妖兽可有暴乱?”
  赵志雄道:“没有。”
  没有问题,万事太平,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杨玉文感觉到不对劲了。
  赵志雄接着道:“不过楚王下令封锁东宫,召集伏妖司全体待命。”
  柳章封锁东宫,听起来没头没尾,杨玉文道:“他要造反啊?”
  赵志雄道:“应该不是。”
  造反围着东宫干什么,应该封锁崇明殿才是。而且柳章手底下没有兵,伏妖司人手有限,他又不娶妻又不生子,如今风头正盛,为何要反。以杨玉文对柳章的了解,他这么做肯定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对灾祸有所预判。
  预判并不稀奇,杨玉文也预判了,他就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封锁东宫。
  “驱魔司也全体待命!”杨玉文道。他得思考下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
  “可是,”赵志雄迟疑道:“我们被查,无诏不得擅动。而且大人已经交了令牌……”
  “待命而已,”杨玉文道:“谁说我要动,待着玩儿不成吗?”
  “属下这就去安排。”赵志雄立即领会了上司的意图。
  杨玉文被撤了指挥权,事实上,驱魔司大多数人依然追随于他。朝廷不可能在一夕之间把这个力量拆分开。在没有解散之前,杨玉文依旧掌握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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