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路这么宽,她要走,大可不必请示柳章。特意强调一起二字,想来是有话要说。柳章怕路上聊天又要耽误些功夫,江落在家里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他提着食盒,心里莫名有些烦躁。二人走了一段路,雪花纷纷扬扬。
柳章没有带伞,打灯笼的内侍想回去拿。
柳章直接说不必了。一来一去,又要浪费时间。淋点雪也没什么的。
秦愫接过侍女手中的油伞。她走近柳章,撑开大伞,为他挡住风雪。
伞柄下一段雪白玉腕。
柳章错开半个身位,避开目光,道:“秦姑娘自己打就是了。”
秦愫失神一笑,半含苦涩,道:“殿下为何避我如蛇蝎?”
柳章道:“没有。”
没有,只有一句没有,秦愫等着他后头的下文。柳章却是无话可说的模样,哪怕编个理由,搪塞几句客套话呢?不知道为什么,柳章总是离她非常遥远,像天边的星星,冷浸浸。秦愫自顾撑伞,不再令他为难。风吹起两人的衣袍袖带子,寒风刮面刺骨。
秦愫遥望着远方天幕上点点繁星,忽然有些感慨,“也曾有一瞬间,想逃出这苦海炼狱。”
柳章不知她为何发此悲谶,回道:“心苦之人,在哪都是苦海。”
秦愫哑然,思索半晌,笑道:“殿下说的是。”
宫道漫长,看不到头。
秦愫回过头,注视柳章的侧脸,好奇问道:“殿下今夜失魂落魄,又是为何人心苦呢?”
柳章脚步忽然一僵。他抬起眼,目光透过皇城,看向了楚王府的方向。他手指微微颤抖,一股剧痛袭来。糟了,辟邪珠碎掉了。他的心沉入谷底,被无尽黑暗淹没。江落出事了。他催动灵力,纵身跃上宫墙。
柳章独自飞向远方,转瞬消失在夜色中。只留秦愫站在原地,被风雪淹没。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秦愫感觉到锥心刺骨之痛,她身形摇晃,差点支撑不住。油伞倒头砸在雪地里。侍女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秦愫,担心道:“二小姐,你没事吧?”
秦愫闭上眼睛,道:“没事。”
她平复呼吸,努力站稳,再次睁眼已经冷静下来。
还是那个无懈可击的秦愫。
“我有点累了。”
“我们回家吧,三公子四公子还在等着您。”
“回家。”秦愫扶正自己半歪的步摇,恍若寻常,什么也没发生过。
坐上马车,返回秦家。秦家门口张灯结彩,道路上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门户大开,一群人翘首以待。看见宫里的马车徐徐驶来,门房忙跑回去,兴高采烈冲进正厅,禀报道:“三公子四公子,二小姐回来了!”
厅内大摆宴席,八仙桌上挤满了二三十个菜。山珍海味一应俱全。满屋子婢女侍立,桌前坐着两个人,左边是秦家三郎秦业,右边是四郎秦牧,中间主位空着。听到二小姐归来,婢女们喜笑颜开。秦业豁然起身,迎了出去,吩咐道:“快把菜热一热。”
秦愫结束宫宴才回来,家里都等着她。
大家等得花都快谢了。
年夜饭一大早做好,热了一遍又一遍。秦牧十分不耐烦。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幼得宠。父亲和大哥还没回来,三哥负责管理秦家,他负责花天酒地。三哥说今天必须待在家里吃年夜饭。秦牧不得不辞别狐朋狗友,待在家里。秦愫迟迟未归,把秦牧饿得七荤八素。他偷偷夹了一筷子虾仁吃,被秦业一巴掌打掉。
秦业重规矩,目光严厉,道:“饿死鬼投胎吗,等二姐回来再开席。”
秦牧忍不住抱怨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秦业道:“她明天回来,明天开席。后天回来,后天开席。”
秦牧有点无语,朝天翻了个白眼。
等了半天,秦愫的马车终于回来。家里顿时忙得不可开交。一拨人去热菜,一拨人出去迎接。厅内瞬间空下来,只剩下秦牧。大家乌泱泱拥出去,以秦业为首,迎接二小姐回家。侍女打起帘子,秦愫从马车中出来,秦业立即伸手去搀扶她。
秦愫搭着他的手臂,踩着一仆人的后背,下了马车。
秦业引她入内,难掩欢喜之色,道:“二姐姐,年夜饭已经准备好了。我和四弟在等你。”
秦愫脸色有些疲倦,道:“我累了,不吃了。”
秦业望着她,有些心疼,忙道:“我送你回房休息。”
秦牧叉腰站在门口,望着众星拱月狗腿子似的一干人。秦业杀伐果断,持家有方,在秦愫面前跟条狗一样殷勤。大家从白天等晚上,秦愫一句不吃了,全白等。这一家子仿佛专门为侍奉秦愫而存在,秦牧差点气笑了。
太后省亲都没有她那么大的架子。
秦愫虽然常年不在家,家里仍旧保留她的院子。雪下了几天,但她的院子干干净净,引活水养花,维持着花繁叶茂的景象。里头地龙烧得旺盛,人一进去,十分暖和。
秦愫回到熟悉的房间内,眉宇间倦色淡去了些。侍女为她脱下雪裘。秦愫伏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另一侍女跪在后头,为她卸下簪花步摇。屋里静悄悄的,暖笼熏香,秦业端着一碗百合羹进来,单膝跪在秦愫面前,轻声道:“二姐姐,你喝了酒,不妨用些百合羹解腻。”
秦愫无动于衷,没吭声。
秦业心疼她雪夜奔波劳累,道:“你最喜欢喝这个,我亲手熬的。”
秦愫微微睁开眼。
秦业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祈求道:“喝点吧。”
秦愫勉为其难喝了两口。百合羹清香淡雅,压下醉意。她今天确实喝了不少,差点在柳章面前失态。她眼神迷蒙,飘向远方。秦业再喂过来,她伸手挡下,不再喝了。
秦业只得放下百合羹,难掩失落。
秦愫随口问道:“家里最近好吗?”
秦业忙打起精神回道:“一切安好。”
秦愫道:“爹爹和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秦业道:“正月十九。”
“让他们提前到十五。”
“十万兵马,雪路难行,”秦业迟疑道:“恐怕……”
秦愫看了他一眼,目光沉甸甸的。
秦业忙垂下眼,知道她的决定不可更改,道:“我等会飞鸽传书,让他们快马加鞭。”
秦愫抚摸着秦业的侧脸轮廓,道:“迟则生变,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秦愫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我明白。”
一只白猫跳出来,钻进秦愫怀中。秦愫摸着它圆滚滚的脑袋,手感非常好,她心情舒坦了许多,柔柔一笑,道:“长胖了。”
“是,我天天喂它。”秦业配合她岔开话头,顿了顿,“它很想二姐姐。”
“把它喂得这么胖,”秦愫望着三弟消瘦面庞,“怎么没把自己喂胖点。”
秦业低下头,摸了自己骨骼分明的脸,笑道:“我吃不胖。”
秦业年方二十二,比太子大一点,支撑家业,辛苦奔波。显得少年老成,有几分病态。在秦愫的记忆中,他一直是个苍白羸弱的少年。打娘胎里生出来,跟个瘦小猫一样,整天跟在秦愫身后转悠,非常可怜。
秦愫顺着白猫的猫往下捋,关心了他几句,道:“吃胖点吧,把身体养好,姐姐还有很多事情交给你去办。”
秦业点点头,把她的话全部记在心里,道:“好,我会的。多谢姐姐关心。”
秦愫把头贴在榻上,与白猫对视。
“四弟最近在干什么?”
“没做什么,”秦业道:“他最近很安分。”
“告诉他,舞姬那件案子摆平了,算是过去了。”
“是。”
“他要是再敢算计柳章,恶心我,别怪我不顾念姐弟情分。”
“二姐姐息怒,”秦业怕秦愫动气,忙道:“我责罚过他,他保证他再也不敢了。”
秦愫闻言,没有再说什么。说了半天话,她也累了。秦业见她闭上眼睛,知道这事不会再有后文,心下松了一口气。他悄悄起身,为秦愫披上毯子。侍女打开灯罩吹灭蜡烛。屋内光芒暗了下来。秦业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到秦愫说了句什么。
“二姐姐说什么?”秦业没听清楚,忙转回来,等她的示下。
“我说,”秦愫慵懒地抱着猫,道:“让雪千山来陪我。”
秦业愣住,沉默了许久,才道:“姐姐忘了,雪千山死了。”
秦愫睁开眼睛,道:“谁让他去死的?”
秦业道:“他知道太多秘密,不能落到驱魔司手里。”
秦愫一言不发。白猫炸毛跳下美人榻,跑远了。秦愫撑着手臂缓缓坐起来,她头上簪环尽退,青丝垂落,不施粉黛,有清水出芙蓉之姿。天下美色无人能压秦愫一头。她这样美,美得让人绝望。她居高临下望着秦业,秦业心惊胆颤。这个人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秦愫甩手扇了他一耳光。
秦业跪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浮现出五根红色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