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雪千山道:“他们死了。”
“什么?”
“都死了。”
“你怎么知道?”
“感觉得到,”雪千山僵硬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他们都是我孵化的,就像我的孩子。”
孩子的离去,长辈一定是最先感觉到的。烈火焚身之痛,百倍加深,回馈到雪千山身上。蓝小梵等人遭受灭顶之灾时,他立刻有所察觉。
雪千山眼前一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躺在地板上,很久没爬起来。功败垂成,满盘皆输。他事先推演过无数遍,不是没想过全军覆没的结局。譬如离开蝶楼,被巡城军发现,发生冲突。譬如突破大阵时,直接灰飞烟灭。又或者他们成功脱逃,被驱魔司发现……
雪千山在脑海里预演了上千遍的失败可能。
他明明知道,可能会死。
但他依然纵容蝶妖们对自由的向往,任其在美梦中沉沦,无法自拔。他为蝶族的将来赌上所有人的性命,自己却无耻地躲在幕后,看着那一张张澎湃的笑脸。飞蛾扑火,付之一炬。
驱魔司不允许他们跨过漓江。早该知道的。雪千山总是心存侥幸,期望不幸命运中总会降临那么一丝幸运。万一驱魔司没发现呢?
江落握着雪千山的后脑勺,面对面靠近。她把自己的额头贴在雪千山的额头上。眼前浮出一片白蒙蒙的雾霭。那不是雾霭,而是密密麻麻的丝。丝山丝海,缥缈无依,被利斧从中斩断。海被分开,两岸断裂的丝像瀑布一样垂下去,垂进看不见的黑暗深渊。
蝶族内部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清道不明,但他们能感觉彼此的存在。现在那些丝断了许多根,雪千山与他们失去联系。所以他知道,大家都不在了。
“为什么,”江落触及真相,无不疑惑,“驱魔司没有追杀他们。”
“颈环,”雪千山指着自己的脖子,麻木道:“他们控制颈环,隔空杀人。”
“他们为什么不求救?”
“来不及。”
“……”
跨过漓江,就能摆脱驱魔司控制。
驱魔司根本不给这个机会。
他们的计划失败了,拿到图纸,依然无用。颈环是致命的杀器。火堆灼灼燃烧,他们靠得太近,热浪一阵阵扑在江落脸上。江落感到令人不适的刺痒,她下意识抓了下脸,怕自己听错了,问道:“蓝小梵他们,都死了?”
雪千山的语气像要随风逝去,道:“都死了。”
江落探向怀中锦囊,她还揣着蓝小梵给的茧。托孤真的变成了托孤。他们约好再见面。没有后续了。死亡意味着戛然而止,永无相见之日。
对于江落来说,死亡十分常见。南荒每天有无数只虫子因天敌或自然灾害死去。修炼成精的稍微能活久一点。但保不准,哪天就被飞禽走兽吃掉。她随时随地都在折损一部分臣民,收获一批新诞生的臣民。
蓝小梵他们不是她的臣民。他们不叫她大王,也不听命于她。萍水相逢,因缘际会。她决定帮他们。却没帮成功。惊闻噩耗,江落第一反应不是哀痛,而是强烈的挫败感。认真去做的事情不得善终,让她非常不舒服。
她接受大家会死,但很难接受自己的失败,输给了驱魔司。
这甚至算不上一次正面交锋。
火势越来越大,雪千山还在往里添纸钱。江落的脸蛋被烫得发红,灼热感令人心生焦躁。她想把火踢翻,想抓住雪千山的手,让他别烧了。
雪千山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江落看着他,愣住,忘了烦躁。她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眼泪。
“你哭什么?”江落莫名其妙。
“大王为谁哭过吗?”雪千山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声音滞涩。
江落想了想,她在傅溶面前演过假哭,这算为傅溶哭过吗?
雪千山道:“痛极了的时候,人总是要哭一哭的。”
江落不解,又问:“你很痛?”
雪千山泪眼模糊,他将手深入火堆,握住一片正在焚烧的纸钱,道:“百倍甚于此。”
火焰吞噬了他的手,炙烤,焚烧。表皮皱缩脱水,变干变黑,溃烂皲裂,翻出一层猩红的血肉。他手抖得厉害,脸却在笑,又哭又笑。强烈矛盾带来一种神经质的感觉,江落永远也无法想象柳章的脸流露出这种表情。
雪千山这是疯了吗?
虫子忍耐度高,但不会无缘无故伤害自己。
雪千山此时此刻,究竟痛苦到何种地步,要比火烤强烈百倍。
江落不明白,她想明白。于是学着雪千山的动作,也深入火中,抓起一把带火的纸钱。直接粗猝不及防被烫得一哆嗦,她本能想撒手。太烫了,刺痛,尖锐的刺痛。像是手指头被石头砸成烂泥。
她强行按下本能反应,没有退缩,坚持了一会儿,直到手指也被烧得焦黑。当然是痛的。不过她控制意念去忽略痛楚,很快就不痛了。
江落捻了捻余烬,面无表情。
无知无觉。这是虫族与生俱来的天赋。曾经柳章告诫过她,让她珍视自身每一部分存在,否则永远是蠕虫。她不懂,明明痛让人难受,可以忽略,为什么要沉浸在那种痛当中?雪千山甚至主动去体验痛。
“你感觉不到痛?”雪千山意识到她与自己的不同。
江落不是在强忍痛苦,装作若无其事。她是真的没感觉。
“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江落道:“忽略它。”
“以前可以,但我变成人之后,就做不到了。”
“做人那么痛苦,你为什么要做人?”
“是啊。”雪千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自嘲,苦笑,笑得肺腑作痛。一直做个畜生多好。
永远不会体会到痛彻心扉的滋味。他羡慕江落,还是那么纯粹的妖精,冷血,不怕痛。他原以为江落得知大家的死讯,会有一丝一毫的愤恨和痛苦。但是什么都没有。她透过雪千山看见那些丝之后,疑惑消除,不再纠结。她顺畅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雪千山目睹她冷漠的反应,竟然有些嫉妒她。
“你给小梵送过蜂蜜,他都藏起来,舍不得吃。”
“临走不能带太多东西,他还带走了一罐蜂蜜和你给他的铜钱。”
“他跟你告了别,约好日后再见。”
“……”
雪千山一句一句陈述事实,全部是蓝小梵的小心思,与江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盯着江落,是带着恶意说出来的,他试探她的反应。“小梵死了,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江落剥掉手指头上的死皮,方便新肉长出来,随口道:“我为什么要难过?”
雪千山抹掉脸上泪痕,道:“你果真无情。”
在她眼里,只有失去了的东西,才值得难过。蓝小梵不算她的东西,顶多算,一个过客,是看见树上一片好看的叶子,是路边的石头,水底的浮游,是万事万物随处可见的风景。风景到处都是,人往前走,能遇到更好的,怎么会为旧路上的风景难过呢?
雪千山试着代入江落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发现问题变得很简单了。她是真心想要助他们逃跑,也希望他们成功。但他们死了,她不难过,这是事实。
“虽然我不难过,但我不希望他们死。”
江落把指头剥得鲜血淋漓,撕下布条,缠住,她认认真真为自己处理伤口,包好了。然后不由分说,抢夺雪千山的手臂,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把他的死皮也强行撕掉,道:“我师父说,虫子的每一部分都很重要,不能随意损毁舍弃。”
雪千山张开嘴,猛吸凉气。
陡然的剧痛让他头脑发昏,险些当场晕过去。
江落动作粗暴,一点也不客气。看他痛得冷汗涔涔,浑身战栗,牙关咬出了血。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纳罕心想,有这么痛吗?谁让他自己把手放到火里烤,活该他痛死。江落又从自己裙子上撕了一块布,给雪千山包扎。
“虫族同伴被敌人杀死了,我们从不难过。”
江落打了个死结,欣赏自己的包扎手法,道:“我们只做一件事。”
雪千山疼得意识涣散,道:“什么事?”
江落吐出两个字,掷地有声。
“复仇。”
第81章 地堡“你全部计划好了?”……
“该怎么杀掉杨玉文?”
“不是杨玉文,是杨虎臣。”
“杨虎臣?”
“杨玉文的父亲,当朝国师,他才是罪恶之源,万恶之首。”
“他在哪里?”
“地堡。”
江落和雪千山的交谈异常简单。搞清楚对象,地点,有了主意。他们要去报复驱魔司。不需要思考此事风险多大、成功难度多高。
定下目标,思考执行策略,然后实现。江落曾指挥千军万马摧毁敌人的王国。现在,为了蝶妖,她将不遗余力捣毁驱魔司背后的真正首脑,予以杨玉文沉痛打击。就像当初进入幻境,干掉蛇母,报复钱舟山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