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金粉附着在黑墙上。
墙壁被点亮,闪现一副清晰的画面。
画面中,柳章躺在床上休息,穿着中秋夜宴那晚大红官袍,素白领口微微敞开。视角压低压近,近到他的眼睫都清晰可见。画面没有声音,非常暗。一只女人的手落到他领口,带着调情引诱的意思。柳章睁开眼。
女人也许说了自荐枕席之类的话。从柳章的口型判断,他回答的应该是“出去”。
不愧是楚王殿下,美人投怀送抱,他拒之千里之外。
杨玉文哂笑着注视这一幕。
美人不依不饶,柳章神色厌烦,然后视角猛然远离。美人被某种蛮力强拉出去,撞塌宫灯飞到门口。画面剧烈抖动。柳章说了句“不必伤她性命”。弹指一挥间,白刃闪烁寒光。空气中浮动一根银白色细丝。
杨玉文判断,那是蛛丝。
江落矗立在门口,月光照亮她肃杀身形。
美人惊魂不定。她惧怕江落的力量,不敢再心存非分之想。只得仓皇逃窜,返回东宫复命,她行走在黑暗中皇城中。走到东宫门口,背部受击,整个人向前扑倒,像是摔了一跤。软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画面中没有出现凶器也没有杀手。
舞姬仰着脸,面朝天空。她的身体分解了。
天边一轮明月高悬,像只冷酷的巨眼,目睹这场无声无息的屠杀。巨眼俯瞰着死者,静谧无声的宫道,偌大皇城。整个长安都沐浴在银色光辉中,庆贺花好月圆中秋夜。舞姬的血渐渐流干,眼球抽搐,视野陷入黑暗。
画面中的月亮变黑变小,扭曲变形消失。
墙上金粉唰唰剥落。
这就是蝶粉捕捉到的全部内容。
杨玉文脸上光影交错,重归暗淡。他聚精会神,看了四五遍,没有漏掉一个细节。
如若以这段信息作为破案参考,那么江落会是重大嫌疑对象。虽然没有捕捉到她动手的画面,但杀人手法,以及前情都对得上。唯一值得推敲的是她的作案动机。她为什么要杀舞姬。难道就因为人家要爬柳章的床,致使她怀恨在心吗?
她对柳章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呢?
这一点让杨玉文比较感兴趣。
柳章叮嘱她别伤人,她还是杀了。说明她没有那么听柳章的话。
两个人的师徒关系很可能是个幌子。
“大人,客人来了。”赵志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楚王殿下吗?”杨玉文回过神。
“是。”
“请他进来。”
“来这里?”赵志雄不太确定。
这是杨玉文的私人领地。驱魔司之内,旁人不得擅入。
杨玉文经常在这打坐,喝茶,睡觉。他不喜欢回杨家,也不喜欢睡在床上。困了就往地上一躺。幕天席地,摆脱外物束缚,对他来说是最自在的。这间静室就跟他的卧房差不多。赵志雄如无必要,也很少进来。所以上司要把死对头请进来喝茶,在赵志雄看来是件费解的事情。
“没错,去请。”杨玉文端起地上的茶盏,倒了两杯茶。
“是。”赵志雄狐疑退下去。
片刻后,柳章在赵志雄的带领下,走进了静室。
地面浇筑着一面太极八卦图。杨玉文坐在黑方,另外摆了茶杯在白方。显然那是留给来客的位置。而杨玉文姿态散漫,也没穿外袍,不像个待客的模样。他抬眼注视着柳章,笑道:“坐,别客气。”
杨玉文位高权重,只有别人给他赔笑脸的份儿。他一笑,表示礼遇和友善,反倒有种不怀好意的味道,这鸿门宴已经开场。柳章心知肚明,不卑不亢,也没有顾忌什么。四周空空如也,除了一把椅子,几根幽灵般闪烁的蜡烛,什么也没摆。就像个祭坛。
他们俩坐在祭坛中心。
柳章观察周围环境,既陌生又熟悉,“这是群英台。”
杨玉文没想到他记得群英台,道:“是,我把它搬空了。”
群英台是驱魔司的集训中心。十多年前,柳章通过驱魔司选拔,曾经在这儿见过杨国师。当时有六十七个人,都是年轻修士,他们朝气蓬勃,对未来充满展望和期待。每个人都收到了一本行动手册,上头的第一要义,不是降妖除魔,而是忠君爱国。
他们站了两个时辰,聆听有关天地君亲师的教诲。
他们大声朗读并背诵。
杨玉文不屑一顾,将其称之为洗脑。他桀骜不驯,看不惯这套愚蠢的章程,总是发牢骚。有一回牢骚太大声,被听见了。杨国师当着所有人的面甩了他一耳光。柳章就站在杨玉文旁边,看见他惊愕而屈辱地捂住脸。
耳光声如此响亮,在群英台六十多个人耳中回荡。
几乎打碎了杨玉文全部自尊。
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杨玉文在强烈的难堪下疯掉了。出于某种扭曲心理,他认为自己必须找回场子,才能在驱魔司立足。于是他三更半夜召集所有人,让大家排好队,挨个领耳光。所有看到他挨打的人都必须得到同等待遇,他这口气才能咽下去。
杨玉文身为杨国师之子,拥有一批拥趸,拥趸们自扇耳光响应号召,深得杨玉文赏识。其他人要么屈于淫威,认了。要么奋起反抗。这种不听话的,往往最后会被打个半死,被迫屈服。到最后差不多所有人臣服于杨玉文。
柳章是个例外。
没人打得过柳章。杨玉文亲自动手,也输了,而且输得非常难看。
因为柳章脾气也特别坏。他按照严格的作息准点入睡准点起床。杨玉文带人闯进来的时候他刚睡下两个时辰。深度睡梦中被吵醒的人极度烦躁。柳章尽管很不爽,但还是耐着性子,聆听完杨玉文的来意。
原来他们吵醒他,不是为了妖族入侵长安沦陷这种十万火急的事情,而是为了扇耳光。
柳章觉得匪夷所思,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他没有理会,杨玉文立即感觉被无视的羞辱,抓住他肩膀。柳章回身一脚把杨玉文踹飞十几丈远。没人反应过来,连杨玉文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等到大家被巨响所惊动,杨玉文已经躺在一楼了。
大家围着六楼断裂的栏杆,望着一楼的人形大坑,目瞪口呆。
从此再没人敢招惹柳章。
回想年轻气盛的时光,无限感慨。
杨玉文仰面躺倒在地上,重温躺在坑里的滋味,胸口还是疼的。楚王殿下多狠。他捂着心口,一笑而过,道:“群英台,凝聚着我爹毕生心血。如今群英没了,死的死伤的伤,留下来的就剩我一个了。你说我爹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柳章道:“令尊不是还活着吗。”
杨玉文道:“和死了也差不多,这你知道。”
传言说,杨国师名义上病退,实际上死了。驱魔司并不承认这件事。
柳章注意到一处断裂雕像,跟驱魔司翻脸时,他抽断的。杨玉文竟然还留着。时过境迁,柳章回溯自己的冲动之举,产生了一些新的思考。
其实没有那个必要。
杨玉文道:“我爹在这里,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抽了我一耳光。在他眼里,我永远不能成器。他宁愿栽培六十六个外人,从里头遴选继承人,也不愿意让我接班。他从没打算把驱魔司交到我手里。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起身,走到铁椅子面前,抚摸椅子把手,“这个位置终究被我占了。”
柳章望着杨玉文轻狂一如当年的身形,道:“你搬空了群英台,驱逐元老,废弃杨国师定下的章程,把驱魔司变成你的一言堂。大权独揽,随心所欲。如今可算得偿所愿?”
“那是自然。”
杨玉文一屁股坐在铁椅子上,唯我独尊,睥睨万物。“这些年我很痛快。”
浮尘围绕着白衣柳章起舞。
柳章端坐在茶杯前,形如松鹤,举止自带仙气。
随口说出来的话也像是判词,锥心刺骨。
“你无视法度,致使驱魔司内部混乱。滥用职权,打压异己,横行霸道,无所不为。百年名声毁于一旦。杨家世代忠魂,因你蒙羞受辱,你可心安?杨国师毕生心血毁在你手里,你可得意?”
“殿下的嘴还是那么厉害。”
杨玉文抱着手臂,踱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人活一世,不就图个痛快吗?”
杨玉文绕到了柳章面前,道:“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狗屁不值的鬼话。”
“驱魔司失去民心,再失圣心。”
柳章在杨玉文压迫感十足的阴影里,端起茶杯喝了半口,道:“死路一条。”
杨玉文大笑,眼神中凶光毕露,得意自负,道:“只要天下妖魔未除,只要我这把刀还利,就不会失去圣心。圣心在,驱魔司就在。”他把手搭在柳章肩头,为他掸去尘灰,“我的死活就不牢楚王殿下操心了。”
杨国师当年看重柳章,有意培养他做关门弟子。杨玉文嫉恨在心,无法理解,杨家用血肉拼来的荣耀和地位,竟然要在这代拱手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