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今天的字写得很好,”傅溶检查她临完的字帖,“进步特别大。”
“是吗?”
“奖励你一块荷花酥。”傅溶拣了枚糕点。江落张口吃下,差点咬到他手指。
傅溶道:“以后旁人给你东西,用手接,不要用嘴。”
江落腮帮子鼓鼓囊囊。
傅溶看她要被噎着,倒了杯茶,递过去。这次江落知错能改,是双手捧着接下的。
吃完糕点,继续念书。傅溶在边上听着,她声音清亮稚嫩,有种特殊的韵律感。但诸多章句不通文理,时常断错句,使人听了发笑。而她浑然不觉,也不知傅溶在笑什么,糊涂样子更加逗趣。教江落念书,比教鹦鹉好玩。
傅溶一直想养只鹦鹉来着,但舅舅喜静,嫌鸟叫声太吵。
酒不让沾,鸟不让养。带江落回长安是傅溶做过的最出格的一件事。
江落手捧书卷坐在书窗下。
小妖怪非常执拗,错了便要从头再来。一篇诗经读到明年也读不完。窗外莺飞草长,初夏好时光。花落后的树枝结出了酸涩的青梅。
不知为何,游历归家后的日子,总是昼短夜长。呆在这一方安逸的巢穴,让人恍惚走神。其实,他并未觉得同心蛊给自己造成什么伤害。当初身中蛇毒,江落为了救他的性命,才给他喂血。解毒的副作用是绑定余生,他拥有了独一无二的软肋。
软肋死了,他也会死。
在江落的读书声中,傅溶渐渐睡去。柔软的杏花随风而来,覆盖在他的眼睫毛上,少年容貌俊美,鼻梁高耸。江落扭头望着他安静睡颜,手中书本缓缓放下。她摘下那片杏花,轻声道:“傅溶?”傅溶没反应。她附身贴近他耳边,又喊了声“傅溶”。
傅溶含糊道:“别吵,我眯一会儿。”
于是江落把杏花盖在他眼睛上。
“你睡吧。”
她捧着腮,歪过脑袋,安心欣赏他的脸。傅溶长得真好看。山里的妖怪个个歪瓜裂枣,修炼成精,会学着为自己捏一张人脸。捏出来的自然没有娘胎里生出来的好看。江落第一次见到傅溶,还以为他戴着**,伸手一掐,发现是真的皮。
当时傅溶暴跳如雷,一把打掉她的手,道:“死妖怪,你竟然敢摸本大爷?”
年纪不大,脾气挺坏。
为了这张脸江落决定不吃掉他。
妖怪很容易被蛊惑。从一张脸,到一场烟火,吹嘘中华美而盛大的长安……
像是蛇群盘绕的绚丽宝石,引诱人迈出第一步,步步沦陷。再也回不了头,才发现周围的毒蛇全部在向自己吐信子。那场濒死的体验太富有刺激了。江落这辈子没想到自己会落到那么狼狈的地步。如果没有同心蛊,柳章恐怕已经把她杀了。
取出内丹的代价果然惨痛,她几乎任人宰割。
生存和繁衍,有时候都需要铤而走险。傅溶很重要,重要到必须用命去博。但江落没想死。她是个从不后悔的人。这件事一开始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她必须调整思路。
同心蛊困住了傅溶,结界困住了江落。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除了傅溶,什么也没有。她的家在一棵万年常青树上,天之尽头,云海之滨。有月亮和蚂蚁陪着她,冬去春来,她和大树一起生长。她本来无比自由。那儿才是她的主场。
但柳章说,她必须留在长安,直到解开同心蛊。
解开同心蛊之后呢?还是会杀了自己吧。
这段时日江落成长了许多。她思考了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她学得再像人,也不可能真的变成人。她没有人的同理心,至今无法理解杀掉向云台为什么如此不可接受。
人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太复杂了。譬如她与柳章井水不犯河水,柳章却一定要杀掉她。譬如傅溶对她这么好,可听到舅舅命令,还是会选择把她带进死路。温情脉脉之下,全是獠牙。
江落抚摸傅溶的侧脸。为什么非要如此呢?
其实,没必要那么麻烦,因为同心蛊并非无解。
杀了她,傅溶会死。但杀了傅溶,她是不会死的。
所以,柳章那么想解开同心蛊。
干脆把傅溶杀掉好了。
第11章 冥顽不灵“向大人,节哀顺变。”……
一条蜈蚣顺着少年的肩背,攀附领口,爬上他脖颈。
起伏的喉结下,暴露着死穴。
脆弱而美丽。
江落舍不得杀掉傅溶,但是没有办法。
有柳章在她什么也干不成,待下去白白耗时间而已。她会吩咐蚁群把傅溶的尸体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把蚁群带回家,拼起来,组成一个新的傅溶。
这样傅溶可以永远陪着她。臭美的少年怕脏又怕臭,被吃掉是种完美的死法。不必腐烂,流出浓水,招来苍蝇。特别干净。皮肉是这世上最丰盈美好的东西,相比起来骨头就显得很无用了。
跟柴一样,干干巴巴,还硬邦邦的。怎么携带都硌手硌脚。
不过她还是会想办法带上的。骨头也是傅溶的一部分,加起来,这样才是完整的傅溶。
江落杀死向云台时,心里一点波澜也无。但不知为何,蜈蚣即将咬开傅溶的咽喉,却让江落感觉到兴奋。这一丝微妙的杀意被辟邪珠捕捉到。珠光陡然大亮,江落扭头吐出一口血。蜈蚣啪嗒掉在地上。血溅射在纸张上,斑斑点点,染透十几层。
傅溶醒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傅溶扶住她颤抖的肩膀,“你怎么了?”
江落嘴角流血,面无表情。她抓着手腕上的辟邪珠,怎么拽也拽不下来。挣扎之间掀翻了一整张桌子,毛笔、砚台和宣纸凌乱倒塌,满地狼藉。
傅溶试图稳住江落,“你冷静一点”,被江落大力推开,她眼睛通红,顺手抽出傅溶的匕首,去撬动辟邪珠。辟邪珠分毫无损,江落的手臂鲜血横流。她决定把自己的手砍下来。那也是无用的。
辟邪珠不在她手上,在她的元神里。
柳章赶到现场时,到处都是血。
傅溶看起来既茫然又无奈。他捡起江落的手,一副惊呆了的样子。
江落趴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柳章道:“冥顽不灵。”
妖怪的恢复能力十分强大,第二天,江落的手就长好了。她的突然发狂给傅溶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简直毫无征兆,不知怎么,忽然就疯了。
与她从前小窝囊形象形成巨大反差。傅溶几乎怀疑,她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才狂性大发。而柳章不那么认为。
他一眼看出,江落本性如此。
妖性是不可能被驯服的。
经此一事,江落又意识到,有辟邪珠在,杀掉傅溶是不可能的。柳章才是控制整个局面的人。她只能往更高一层去解决问题,那就是杀掉柳章。这是她上次尝试做过的事情。
竹屋外,虫潮涌入,结果柳章提起毛笔就震死了一地。以她现在的修为,杀掉柳章难如登天。
江落天性乐观,绝不气馁。
既然自己技不如人。
那便继续修炼,等待反杀的时机。
“今天怎么没有我爱吃的红糖包子?”
走到餐桌前,江落踮起脚尖,扫视桌上的全部早点。她提出了一个疑问。
边上仆人有必要解答,因而道:“红糖用完了,还没买,明天就有了。”
江落坐下来,拿一只春卷吃,道:“那好吧。”
傅溶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她还奇怪地看回来,反问:“你怎么不吃?”
傅溶道:“我没胃口。”
江落道:“哦。”
妖怪喜怒无常,跟没事人一样。柳章差点杀了她,她醒来后,第一次反应是告诉傅溶她饿了,需要吃点东西。没有任何崩溃或者害怕的反应。柳章收她为徒,她也安之若素。非常顺畅地接受了现实。
正当傅溶以为她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时。她又突然发作,弄断自己一只手。
情绪的收放自如到达了一种令人难以费解的境界。
你根本无法揣测,她到底是憋着一股邪火指不定哪天就爆炸,还是真的没有心。
她甚至看起来脾气非常好,没有红糖包子就吃春卷。特别通情达理,不为难下人。
连仆人们都很喜欢这位新来的小姑娘。柳章收她为徒,那么她的身份就不再是来历不明的孤女。而是楚王府独一无二的大小姐。
府里人一直盼望一位贤良淑德的楚王妃,没想到先迎来了大小姐。大小姐自然金尊玉贵,需要好生伺候。她喜欢红糖包子,那么府里就要每天备着。她爱杏花,那就要每天采摘新鲜的,给她插瓶做花篮。
大小姐的绣房也要布置得精致富丽。
那些用不上的古董,使劲儿往她屋里摆。柳章两袖清风,作风简朴。对府里人娇养江落的行径选择了不闻不问。傅溶心知这是欲盖弥彰。向云台一案沸沸扬扬,至今没有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