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周令走出几步,又回过头,见林余还站在原地,出神地看着茶杯掉落的方向,叮嘱道:“你别管碎片,我回来会收拾的。”
林余连忙收回目光:“放心,我不会进去,也不会乱动你的东西。”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割到手。”
林余点了点头,但明显没有被说服。
事发突然,周令也没时间解释,只能先与他道别,匆忙赶往医院。
宋明月和周海驰是在回家路上出的车祸。
就在即将抵达别墅区的路口,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突然出现,直奔二人而来。
车是宋明月开的,她不习惯用司机,如果不是周海驰抢着方向盘左转,受伤严重的无疑会是宋明月。
并且,周海驰不常搭乘她的车。
很显然,这次事故,是冲着宋明月来的。
而原因,最大可能是因为,一旦宋明月也开始插手青葵基金的事,就不再是两个小辈自作主张,而是整个周氏的大清洗。
这样一来,原以为可以作壁上观的人,也坐不住了。
周令到的时候,周海驰已经结束手术,被送入专用病房,但人还没醒。
周鹰站在门口,正对几名西装革履的保镖交代什么,见周令站在走廊另一边,点头向他走去。
她今天没涂平常仿佛焊在嘴唇上的鲜红唇彩,也没穿高跟鞋,裹着有些宽松的大衣,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很多。
“放心,”她开口先交代周海驰的情况:“爸没事了,比较严重的是内脏破裂,不过手术很成功,没有生命危险。除此之外,有几处骨折,但都不是很严重,修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周令看着窗外空茫的天空,一言不发。
周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想多了,周氏也好,我们也好,迟到都要应对这一切,这不是你的错。”
“她说得对。”
大哥宋海昱从安全通道的门后走出来,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抱着笔记本电脑,说话时没有看周令。
“跻身其中的人,没有谁不是做好了准备的,把过错揽在一个人身上,未免太天真自负了。”
说着,他目不斜视地略过两人,朝病房的方向去了。
不光是周令,就连周鹰也有些意外,怔怔看着宋海昱的背影。
这个大哥,是宋月明和前夫的孩子,一向对周海驰和与周海驰相关的人态度冰冷,两人都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更何况是在家庭会议以外的地方对两人说话。
宋海昱进入病房后,周鹰喃喃道:“我都要怀疑,他也被车撞了,撞的还是脑袋……”
周令蹙眉,想要周鹰别瞎说,可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进去看看吧,”周鹰说:“妈也在里面。”
“不了,”周令摇头:“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别啊,你都来了,医生说爸很快就会醒。”
“我怕他见了我,又重新晕过去。”
“怎么会……”周鹰还想挽留。
周令没听完,固执地朝电梯走去。
其实他现在迫切地想回去见一见林余,但车开到一半,他忽然掉转方向,凭着模糊的记忆,驶向通往青葵疗养院的路。
疗养院位于市郊,附近的建筑不多,从选址就种在四周的树,已经长得十分高大。
周令将车停在大门口,下了车,抬头望向生锈的铁门。
用红漆刷的字已经斑驳,枯死的藤蔓在栅栏上纠缠,绕在中央的铁链上挂着锁,被风雨撕得残缺的封条,一半留在夹缝,一半飘在半空。
周令捡了块石头,砸开了锁,推门进去,站在三栋废楼簇拥的空地,环顾荒草遍地的四周。
小时候的记忆与眼前的世界重叠,紫色的桔梗花仿佛又重新开始生长。
他跟在祖母身后,看她弯腰抚弄铃铛形状的花朵,笑着跟他说:“这里花开得很好,是个好地方,人也总会好起来的。”
那个时候,他还以为这里修养的病人看起来奇怪,只是被病痛影响了心情。
有一段时间,他经常跟祖母一起来看桔梗花。
祖母说:“如果你喜欢这里,等你长大了,就把它交给你。你是善良的孩子,只有把它交到你手上,才能维持它美好的样子。”
但后来,某一天开始,祖母不再带他看花,直到她去世,也没再提起过任何有关疗养院的事。
如果不是调查基金,周令都要忘了,自己是来过这地方的。
而这里,也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周令走向最中间的楼,试着推了推,紧闭的大楼纹丝不动,他只好放弃,在门口掉漆生锈的金属休息椅上坐下。
就算不进去,他也大概想得起大楼里的样子。
这栋楼,是医护专用,除了常规的医疗设施,还住着需要二十四小时看护的病人。
当然,这只是他见过的部分。
除了参与研究的人,谁也不知道,这座看似温馨的疗养院底下,进行过怎样残酷的实验。
直到上周末,在完全封闭的会议室里,周令和参会的人一起,得知了全部的真相。
当时,疗养院的秘密地下室里,养着一只医药研究团队,他们诱骗一批孤身独活的精神类疾病患者,以治疗的名义,将他们当做一种阿兹海默症新型药物的小白鼠。
起初,他们只是想观察一种药物的作用效果。
后来,一位名叫卫来的年轻医生加入,带来了一个极其前卫大胆的想法——他认为,这种药物,配合特定的心理暗示,再结合一些物理刺激,可以实现重新编辑记忆的惊人效果。
不过,这种编辑存在限制,那便是不能凭空产生记忆,而必须在已有记忆上重新排列组合,或是删减清除。
起初,大家为这种科幻片一般的构想感到惶恐。也许是胆怯,也许是尚未泯灭的良心,让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反对这项隐患无穷的研究。
但卫来坚持认为,这种治疗方式,可以帮助因故失忆的人恢复记忆,其中一项重要的,便是针对阿兹海默症引起的记忆混乱,大家不应该因噎废食。
于是,他记忆中连一朵花也心怀怜悯的祖母,仅仅是为了逃避来自家族基因的诅咒,便挪用了本该用于公益的基金,资助了这场罪孽的生长——她的母亲、舅舅、姐姐,都在老年时期患上了阿兹海默,最终忘记家人,忘记过去,也忘记自己。
在她的应允下,秘密试验室的研究,开始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最终,他们失败了。
被他们进行过所谓“记忆编辑疗法”的患者,纷纷出现精神错乱或是其他更严重的症状,他们的记忆的确改变了,这种改变,却并非卫来期望的那样可以被控制。
并且,所有接受过治疗的人,都出现了一种强烈的轻生意向,最终,除了林余,其他人都没活下来。
后来,祖母病逝。在她有生之年,基因的诅咒未曾在她身上应验。
也许她最终感到了后悔,留下遗嘱,恳求祖父为她善后。
祖父接手青葵基金后,立刻叫停实验,关闭疗养院,并开始着手清洗实验室背后牵扯的不法势力,但最终,还没彻底完成,带着遗憾去往祖母的世界。
和祖母一样,祖父在遗嘱中,对名下遗产进行了精准的分配,却唯独不提青葵基金。
自此,原本如一方净土的基金会,成了被封存在档案里,人人避之不及、唯恐沾惹一身腥的烂泥坑。
如果不是为了找到林余的治疗档案,周令不会拖着周鹰往泥坑里跳,青葵基金遗留下来的问题,大概率永远不会被搬上老宅顶楼的会议室。
当时逃过祖父的清洗,继续隐匿在周氏角落的势力,也将如虫蚁般始终藏在暗处,贪婪啃食着腐烂的疮疤。
也恰好是他们的放任,让重新开始的清洗,遭到了如今更为剧烈的反扑。
周令一直坐在废楼前,从天亮到天黑。
他还是想不明白,祖母那样的人,真的会因为害怕生病,就做出这样的事来吗?
她不是说过,要亲自维护这片净土,好将来干干净净地交到他手上吗?
可到最后,为什么又偏偏是她打破了一切……
最近两轮降温后,夜晚的风已经开始冻人。
周围安静得几乎听得见水雾结冰的声音。
周令坐在黑暗中,手脚已冷得麻木,渐渐感觉自己也开始结冰,慢慢凝固在没有温度的金属椅上。
不知过去多久,他感到脸颊上出现针刺般细密的痛感。
起先他以为是寒冷带来的幻觉。
很快,他意识到不对,用冻僵地手,笨拙地摸出手机,打开电筒光,照向夜空。
原来,下雪了。
他怔怔望着纷飞的白絮,有些茫然。
时间忽然过得好快。
他好像还活在春天,一转眼,便站在了冬天的初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