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想,把纸团丢在这里,终究还是不妥的,毕竟乐高是别人送的,一番心意,不该被当作垃圾桶。
  于是他把纸团拿出来,在桌上展平。
  金毛犬又开始在脑海中微笑,这次,除了轮廓,还有更多毛发和眼睛的细节,表情也更加生动了。
  林余起初放任不管,那画面便不停在思绪中横冲直撞,好像不带它出来,就不肯罢休。
  他不得不重新拿起铅笔,将新增的部分也转移到纸上,随后一发不可收拾,连续不断地添加了更多东西。
  挂着骨头装饰的项圈,攥着牵引绳的小朋友,草坪,树,小公园……一幅生动热闹的铅笔画跃然纸上。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
  林余放下笔,觉得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熟悉。
  就好像在记忆的深处,他也曾像今天这样,忘情地埋头趴在桌上,手握铅笔勾勒着想象中的世界。
  李阿姨做好了晚饭来敲门。
  林余没有想好如何处置这幅画,于是将它对折,压在了常看的几本小说底下。
  等到他再想起来找时,画纸早已不翼而飞。
  第69章 还有资格做选择吗
  换药之后,复诊变改为每周六,比之前更加频繁。
  周令会在复诊日固定空出一天,给林余做早餐,然后两人一起去医院,顺便找地方吃饭或闲逛,有时也去看场电影什么的。
  这次的复诊有些不同,林余第一次带上了最近涂涂抹抹的小画。
  他最终还是从周令买的那堆绘画工具里,挑了一本小画册和一盒彩色铅笔,将脑海里越来越丰富的画面记到纸上,并在灵感充沛时,偶尔加一点小剧情,串珠子一样将它们连接起来。
  第一次下笔时还有些茫然,后来,灵感越来越充沛,握笔的感觉越来越熟悉,他就不再感到任何压力了。
  反正这些东西,没有意义,也不会有人在意,和看书看电影一样,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不过,他也没有刻意在陈历面前隐瞒,有时候,陈历还会给他纸笔,让他把提到的东西勾勒出来。
  在陈历的提议下,这还是他第一次将整理成册的画本带出来,难免有些紧张。
  陈历仔细翻到最后一页,合上画册。
  林余以为他会从心理角度分析,没想到,他只是像一个单纯的读者那样,与他讨论了几处有趣的剧情。
  “很有意思,”陈历微笑道:“如果我是编辑,会把他出版,做成绘本念给孩子们当睡前故事。”
  林余知道他不过是礼节性地恭维,但毕竟听了夸赞,心情还是变得有些轻飘飘。
  “谢谢。”
  将画册还给林余时,陈历又说:“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把它画完吧,如果你愿意,我想把它介绍给在做编辑的同学。”
  “我——”林余下意识要拒绝,又觉得不好,改口道:“我试试吧。”
  “嗯,别有压力,顺其自然就好了。”
  陈历打开常用的记事本时,里面还夹着一张林余上次画的涂鸦,正好是这本画册的小主角。
  “对了,”他将画纸拿起来给林余看:“这张特别可爱,就别带走了,留给我收藏可以吗?”
  林余点头道:“当然可以。”
  “谢谢,”陈历将画纸又夹回本子里,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找我要回去呢。”
  林余微微睁大眼睛。
  之前,他都会在离开时带走画过的纸,揉成团丢进医院门口的垃圾桶。
  他自认为只是出于礼貌,随手带走自己产出的废品,没想到陈历会误以为他是不想留下自己的画。
  “如果你喜欢,”林余想了想,迟疑道:“我可以给你画一张更好的。”
  说完他又立即感到后悔,觉得陈历只是客套,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未免太过自负,说不定会给人带去压力。
  “好啊,”陈历说:“我们说好了啊,我一直想要一张画像,换掉我那丑哭的头像,你可别拖稿哦!”
  林余的思路被带偏:“可我没给人画过像,不知道——”
  “你肯定可以,”陈历打断道:“我喜欢你的画风,画成什么样我肯定都很喜欢的。”
  “那好吧,我下次给你带过来。”
  陈历心满意足地点头,和林余闲聊几句,讨论了最近新上映的电影,随后自然地挑起话题:“你的胶卷,有新的进展吗?”
  他所说的胶卷,其实是林余断断续续找回的记忆片段,在听过林余描述拼接回忆就像修复旧电影胶卷的说法后,两人便开始用“胶卷”作为代称。
  “嗯,”林余点头,“最近画面填充得很快,之前空缺的部分,有很多连起来了。”
  “介意放给我看看吗?”陈历顺着这种说法道:“你的人生大电影。”
  “可以的。”
  和陈历相处这么久,林余也差不多习惯他的风格,知道这些谈话,其实都只是陈历诊断他病情的方式。
  但林余不介意把这些分享给陈历,因为那些画面出现在脑海,常常让他感到混乱,如果没有陈历的帮助,他不会这么顺利地修复所谓的“胶卷”。
  在陈历偶尔出声引导下,林余很快将最近感到茫然和不确定的记忆梳理好。
  原本治疗进行到这里,就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
  但今天,林余回忆到最后,忽然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怎么了?”陈历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林余原本放在双膝上的手交握在一起,指腹无意识按压着指节。
  “我好像,弄错了一件事,”他努力组织语言:“就是,我可能没有失忆,呃,就是,我最近想起来的事,其实没有被遗忘,不,也不是没有遗忘……”
  “没关系,”陈历柔声插道:“不着急,慢慢说。”
  他的语速很慢,林余下意识跟着放缓了思绪。
  “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林余视线下垂,透过桌沿,看自己交握的手指:“就是觉得,我最近想起来的事情,关于画画也好,念书也好,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小事,其实我并没有忘记,我只是把它们都记成了小添,但也不全是,我也不知道,可能只是我弄错了……算了,其实都不重要,你别放在心上。”
  陈历却没有一笔带过,顺着他的思路问:“你的意思是,你在记忆里,把自己的一部分剥离出来,投射到了小添身上,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对,”林余攥紧手指,身体微微向前倾斜:“对,就是这个感觉。”
  “我知道了,”陈历认真点头,在本子上记了几笔,随后对林余笑了笑,道:“你做得很好,我能感受得到,你比我预计的还要更努力。”
  林余没想到这样的事也能被夸赞,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了视线。
  “你怎么想呢?”陈历又问:“你想要弄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我没想过,”林余说:“没关系的,不管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配合,其他都没关系的。”
  “当然有关系,”陈历收了笑容,语气依然柔和,却多了一股坚定:“不仅有关系,而且很重要,你的身体、记忆、情绪、感受……所有这些,都属于你,也会组成你。至于如何使用,如何与它们相处,如何用它们构建你的生活、你的世界,都由你来决定。如果你想的话,我们才进行下一步。”
  “啊……”
  林余一时语塞。
  他以为治疗过程全都是陈历决定的,而现在的他,也不过只是周令强行留下的玩意,就像被固执的孩子捏在手里不肯放的玩具,但总有被厌烦、被丢弃的一天。
  他自己来决定吗?
  一个放弃过自己的人,还有资格做选择吗?
  他的生活。
  他的世界。
  他还会有吗?他还……能有吗?
  一个个问题接连涌出,林余的手心开始出汗,皮肤表面好像爬满昆虫细足,又麻又痒。
  “你不用现在给我答案,”陈历适时道:“回答的时间也由你来决定,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联系我,怎么样?”
  这个问题很好做选择。
  林余说:“好。”
  “正好,”陈历弯起眼,笑容里带着一丝俏皮的狡黠:“这次也多给你留点时间帮我画画,我很期待的!”
  林余在治疗室里面时,并没有觉得时间很长,出门看了手机,才发现这次复诊比平常多了近四十分钟。
  周令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门一开,便起身迎过来,用笑容掩盖的担忧从铺满血丝的双眼中泄露了踪迹。
  “结束了吗?”
  “嗯。”
  “比平时久一点呢,感觉还好吗?”
  “挺好的。”
  “那就好。”
  周令在随身携带的文件包里摸了摸,摸出一小罐五颜六色的软糖,塞到林余手里。
  “那辛苦你再等我一会儿,饿了的话,就先吃点这个垫垫肚子,我很快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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