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抬起手,试探着,最终只在距离林余左耳一掌距离的虚空中悬停,然后放下,微笑着道别。
他夹着文件,胳膊上挂着西服外套往外走时,背影不经意间展露着成年男性该有的挺拔。
林余试着回想了一下他金发的样子,竟然已经开始觉得有些模糊。
周令站在门口,又回身向他挥了挥手:“晚上给你带酒店的小点心。”
门关上了。
林余走向卧室,躺下,看着天花板,睡着。
从第二个短暂纷乱的梦境清醒时,他似乎明白了周令忽然笑得那么开心的理由。
在家里。
家。
不过是一个代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口误而已,值得那样仿佛扫空了疲惫的笑容吗?
林余翻个身,嗅着味道已经变得熟悉的枕头。
他想,游戏而已,有必要玩到这种程度吗?
第68章 已经痛过了
周令这一忙,就快忙完了整个夏季。
八月份有一次复诊。
林余加了陈历微信,收到提醒,才想起来时间快到了。
复诊前一天晚上,林余睡得比平常迟一些。
周令依旧回来得很晚,到家时,林余已经躺下睡了一会儿。
林余睡得浅,周令一开卧室门,他就醒了,背对着周令的方向,在黑暗中安静地睁着眼。
周令一如既往地轻声走近,在他的床边站了一会儿,没有碰他,也没有说话,随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离开。
林余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眼时间。
凌晨三点十分。
距离他为复诊专门设置的起床闹钟响起,还有不到四小时。
他做好了独自一人去医院的准备。
第二天,闹钟准时将他叫醒。
他睡得不太好,起身时眼皮直往下坠。但他已经关了闹钟,不敢再躺下,于是在床边坐了一小会儿,让自己慢慢清醒。
早晨总是很安静。
平常这个点,周令大概率已经出门,李阿姨来做早餐时,也会刻意把动作放得很轻。
而且林余昨天已经跟李阿姨说过,今天要早些出门,会在外面随便吃点,让她不用过来。因此,现在家里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好像更安静了。
要是不用去复诊就好了。
可如果不去,又要面对更多更麻烦的事。
林余迷糊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拉开卧室门,煎蛋和培根的香气扑面而来,烤面包机的“叮”声清脆,隐约听得见微波炉运行时的轻微噪音。
林余往客厅的方向走了几步。
周令穿着睡衣,系着围裙,正在往吐司上抹果酱,闻声看过来,微笑道:“你醒啦,我正要去叫你呢,去洗漱吧,马上就可以吃了。”
他今天没有用发胶将头发梳向脑后,柔软的黑发散在额前、耳侧,弯眼笑起来时,又变回之前的模样,只是日渐锐利的目光,仍留有变化的痕迹。
见林余还呆愣在原地,周令道:“是不是没睡好?”
林余回神,摇头表示没有,问:“你今天怎么——”
在家?
在这里?
林余卡住了。
这本来就是周令的家,由他来问这样的话,怎么也不合适的。
周令却已明白他的意思,一边给煎蛋装盘,一边自然道:“今天你不是要复诊吗,忘记啦?”
“我……”
我自己可以去。
“你……”
你不用特地抽空陪我。
林余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乖乖洗漱吃早餐,取消了原定的网约车,和周令一起前往医院。
复诊流程和上次差别不大,跟陈历谈话很轻松,即便要聊到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事,林余也没觉得太难受。
也可能是被他吞下的那些药起了作用,他现在常常像一潭死水,痛苦也好,快乐也好,都不会让他产生太大的波动,甚至连过去的记忆,都是浑浊模糊的。
最后,陈历跟上次一样问他:“我送给你的乐高,拼得怎么样了?”
林余的回答也和上次一样:“还剩一点。”
“没事,慢慢拼,哪天拼好了,记得让我也欣赏欣赏成品。”
结束谈话的时间,比上一次更早,反倒是周令说最近工作压力大有点失眠,想要找陈历开解开解,让林余等在门口,关上门和陈历聊了快一个小时。
这次拿的药,和之前不太一样,多了些印满英文字母的瓶子。
林余只是看了一眼,便跟之前一样提在手里,没有问原因。
反正对他来说,这些都只是周令装在分装盒里,要他每天吃完后用微信发图片的任务对象。
倒是陈历给他发了用法用量和注意事项,写得很细致,还告诉他新药可能一开始会有一些副作用,要他辛苦忍受一下,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沟通。
不久后,上了车,周令又把陈历提到的事重复了一遍。
“一开始可能会有点头晕或反胃,要辛苦你忍耐一下。觉得不舒服了,就给我打视频,随时都可以,我一定会接的,知道吗?”
林余点头说“好”,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
忍耐对他来说,一向是谈不上辛苦的。
事实也如此。
新的药的确给他带来一些不太舒适的感受,但并不如陈历和周令话语里表现出的严重。
他只是食欲比平常更低一点,偶尔起身太快会觉得眼前的物品在旋转,再就是做一些让他辨不清真假的梦。
复诊日之后,周令又恢复过去的忙碌,唯一不同的是,他坚持在林余的吃药时间打来视频。
手机屏幕里,周令身处的地方总在变,有时是办公室,有时是会议室,有时是走廊,甚至出现过一两次看上去像是废弃工厂的地方。
但他的问题总是一样的。
“今天觉得怎么样?”
林余起先只会说还行,但周令一直追问,他便干脆如实描述自己的感受。
“辛苦你了,再忍耐一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周令最后总会这样说。
但这些对林余来说,其实不算难熬,甚至称不上熬,他连在梦里都是平静的。
只是,那些让他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的片段,反复在梦境里出现,像不断随机点亮电影胶卷上独立的画幅,起先凌乱无序,渐渐多起来之后,竟然也开始成为连续的一段。
有时是一段对话,有时是一些人的面孔,还有一些难以理解的、连续的空白墙面。
林余很少主动去捕捉这些片段,因为当它们出现时,即便是不好的画面,也不会让他痛苦,就像已经愈合的伤疤,你记得它当时疼得如何难忍,但毕竟已经痛过了。
某天,应当是八月已经结束了,小书房的窗户外不再继续传来桂花香时,林余在小书房看书看到一半,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一缕阳光正好罩着他的眼皮,晃得他频频眨眼,前一秒清晰到分不清真假的梦,一瞬间从眼前滑走了。
他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抓住梦中画面的冲动。
他闭上眼,又睁开眼,站起身,又坐下,在思绪中织网扑蝴蝶,终于捕捉到一瞬的灵感。
那是一只吐舌头的金毛犬。
并不是现实里的,而是印在纸上的卡通形象。
等他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手中拿的并非捕蝶网,而是一只铅笔时,他惊讶地发现,脑海中的线条竟然转移到了笔尖下。
被他当作书签使用的白纸上,只有寥寥几笔,但金毛犬微笑摇尾的轮廓已栩栩如生。
林余看着握笔的手,感到陌生,却并不违和。
他明明没什么艺术天赋的。
他能画出这样的画吗?
从小到大,总是抱着绘画或手工大赛奖状回家的,不是小添吗?
小添。
小添现在在哪里呢?
他还好吗?
……
仿佛被按下暂停键,思绪空白了一瞬,充斥在脑海中的想法一散而空。
林余将画了金毛的白纸揉成团,放进没有房顶的乐高小屋里,离开小书房,在客厅转了一圈,又到放映室看了会儿电影,就这么忘了下午的事。
第二天,他再次到小书房时,发现靠角落的架子上,原本摆放的手工成品全部被挪到顶层,腾出的位置填满了各式各样的绘画工具。
成套的铅笔、水彩颜料、马克笔、色粉、各种画纸画布……应有尽有,并且都拆掉了包装。
角落里立着崭新的画架,桌子的一角被清理出来,放着一块看起来像平板,但尺寸比平板大不少的电子产品,旁边紧挨着一本封面画着精致日漫的书,几个圆滚滚的花字铺在中央——数位屏新手速通。
林余没有动这些东西。
他只是在进度停滞的乐高小院前站了很久。
被他捏成团丢进去的白纸还在里面,他丢得随意,此时无法分辨蜷曲的褶皱是否改变,也就无从得知是否有人将它拿起,展开,又放回原处。